我感觉所谓的清明返故乡祭扫母亲，其实是寻找幼时母亲的衣襟，自己重回孩童时代，低矮了身子，用清亮的目光重新打量世界。
■ 老九
透过清明雨幕，我更加想念我们的母亲。悠远母爱长河中的孔母孟母，她们都在其独子三岁时不约而同守寡，又不约而同含辛茹苦、费尽心思，让自己的儿子成了社会栋梁。“孟母三迁”“断机教子”的典故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也正是想到书本中的母亲，我才会在故乡祖山的家祭中，想到自己的周围，想到自己的身前身后，感觉另一个世界的母亲似乎又在牵手我们，她们永远都引领着自己的孩子向上。
在我少年时的阅读中，我非常喜爱文武双全的岳飞。岳飞一生光明磊落，廉洁清正，治军有方，爱护百姓，纪律严明，战斗力强，让敌人感慨“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的文章书法，让今人读起来，仍感觉他与我们气脉相通。他“怒发冲冠”式的豪迈让人仰视，他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式的低徊，同样让人为之扼腕，并陡生自己便是其知音的豪情。这一切，背后都离不开他的母亲。慈祥而大义的岳母，在儿子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血星绽放昭日月，此时无声胜有声，勉励其堂堂男儿，忠勇前行，肩担江山社稷安危。这个故事虽然史书上并无记载，学者大多认为可能是民间艺人的塑造，加上话本小说和唱本的渲染，才使其广为传颂。但我仍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我的故乡就遗存有岳飞的足迹。这行足迹，几乎完全是从历史记载的淡淡一行墨迹中旁逸而出，却也枝繁叶茂，浓荫匝地。我的故乡湖北大冶是著名的铜都，殷商时的青铜焰火就曾映红南国夜幕，“大冶”地名也由此而来。到岳飞辗转抗金期间，他就在我的家乡边屯兵谋划等战机，边组织开采铜矿，就地冶炼，以增强队伍和当地百姓的经济实力，方志上有确凿记载。离我家不远的小山山崖上，还有一副岳飞署名的摩崖石刻“还我河山”，因离地不高，观者往往会意犹未尽地踮脚，用并拢的手指在那阴刻字迹上跟着仿写，以致岁月斑驳了石崖，但字迹非但没有风化淡隐，却越来越深。我本人也踮脚仿写过，当然只是心理作用，我感觉这字迹上有冶炼的温热，还有书写者的体温。我在仿写过程中，隐约能看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发力隆起，似乎能摸到岳飞那杆神奇的沥泉枪。
只是相对比村里的孩子多看了点闲书，我依书讲岳飞的故事，让我在小伙伴中拥有无边的吸引力。而这当时，母亲即便要吩咐我打猪草等活，她也只会将猪草篮子放在一边示意，让我讲完了故事别忘家中的“猪八戒”等吃就行。与其说她不舍得打断我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讲述兴头，不如说她更多的还不舍得剥夺我周围孩子们的那份痴迷。而小伙伴们也懂义气，听了故事还依依不舍追随，帮我打猪草，以期得到再听岳飞故事的机会。
我母亲与村里别的大娘细婶大同小异，这“小异”就在于她比别的母亲更看重孩子的读书学习。那时还没有高考，似乎读书读得好与不好，对前程无关痛痒，但我母亲仍然把孩子的考试成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哪个孩子考试得了第一名，晚饭她会不动声色在这个孩子的碗里偷偷埋上一个荷包蛋的“地雷”。这在家中其实是公开的秘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谁去点破，也不会有谁吃在自己的碗里望着人家的碗里。望了也白望，功夫在诗外，大家完全可以公平竞争，碗里的内容取决于自己碗外的努力，母亲只不过做一个公正的裁判。
母爱的矿藏永远也采掘不尽，足够她的孩子们用一生来冶炼。我看到有位名人说，有母亲才有故乡，母亲没了故乡也就烟消云散了。我想他这大约是思母过度的忧伤所致吧，我自己的切身感受让我不认同他这样的说法。母亲远行了，但从兄弟姐妹的脸上，我仍然能看到我的母亲，她依然在我们中间，从未有过片刻的消失。清明回故乡，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也都有母亲的存在。连空气都有母亲的气息。我感觉所谓的清明返故乡祭扫母亲，其实是寻找幼时母亲的衣襟，自己重回孩童时代，低矮了身子，用清亮的目光重新打量世界。
这让我想起一位靠“一根扁担两只蛇皮袋”起家的企业家朋友，他对我说，他最近读一本科学家传记，读得潸然泪下。这位科学家在86岁时，还每周几次到高能物理所上班。她家住在中关村，高能物理所要派车接送，她坚决不要，只乘公共汽车上班。单位几次说她可以搬到条件更好的院士楼居住，但都被她谢绝了。直到2005年，已经满头银发、91岁高龄的她，依然还在工作。这位朋友说，今年清明，他回江南给自己母亲上坟时，一定会格外分出一束鲜花，并手捧花束望着北京的方向，深深鞠躬，缅怀这位伟大的科学家母亲。
他说的科学家母亲是中科院院士何泽慧。何泽慧26岁就获得德国柏林高等工业大学工程博士学位，成为中国第一位物理学女博士。她与科学家钱三强完婚后，两人一起在法国巴黎法兰西学院居里实验室从事研究工作。不久，他们一起合作发现了铀核裂变的新方式——三分裂和四分裂现象，震惊世界。然而，因为对中国的歧视，诺贝尔奖没有颁发给他们，这成为事后多少年世界物理界公认的憾事。然而，世界物理界对“何泽慧”这三个字就此充满敬意。1948年，何泽慧与丈夫钱三强带着刚出生七个月的女儿从欧洲回国，共同从事国家的核物理研究工作，为中国原子弹、氢弹的理论研究做出了卓著的贡献。
朋友的话令我很受感动。我相信，清明节之际，何泽慧在北大任教授的儿女，自然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纪念自己的母亲，但这并不妨碍一个素昧平生者在江南缅怀他们的母亲。两个从未谋面之人，一个晚辈因为对方对国家的卓越贡献而引发自己心灵的崇高感，并将对方视同为自己母亲一样崇敬，这一定是他从对方感受到了母爱无私和母恩无价的力量，这股力量在引领自己向上。这是彼此双方的有幸。同时，我还相信，这是我们这个国度的有幸。今日之中国，一定有许多这样的母亲，以及这样的母亲所养育的孩子。
清明祖山手捧一束花，我想念自己亲爱的母亲。看故乡丘陵地带的远天，山岭小波微澜荡漾，油菜花烂漫期间，春天的自己心胸也辽远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