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故园艾香


    今秋,故乡的老宅,也会艾香缭绕吗?

    ■ 刘放

    路遇一家养生的艾灸馆,一听介绍,我怀疑他们宣扬的艾草是我故知,并诱发了我无边的乡愁。

    我不很认同这种“艾草”的名称,虽然这个名称也许是书典上的规范名称。

    我记得,家乡称这种长满田塍地磡的植物,不是以“草”相称的,而是称其为“蒿”。我认为称艾蒿更准确。草是什么?草是中间一根筋的单叶,民间话语说:“墙头一根草,风吹两边倒”,喻指那些丧失立场无原则的缺骨气者。草就像毛笔中锋转偏锋的撇捺,只能算偏旁,建构字的材料,不成其为独立门户的字。蒿可是有主干有枝叶的植物,虽属草本,却有木本的轮廓和志向,是顶天立地的生命个体。乡下的蒿很多,有大头蒿、细米蒿、臭蒿、茼蒿、水蒿、端阳蒿……其中,细米蒿的气味最好闻,有一股熟糯米饭香,早春露头也早,乡下人采撷这种蒿,与米粉揉成粑,蒸熟,揭盖锅盖刹那间,不由分说先要贪婪地深吸一大口气,将这香喷喷的蒿香米香都吸进肺腑,也将勃发希望的早春田野吸进了肺腑,人立马显出活力来。

    端阳蒿不能做粑,却充满着宗教仪式感,端阳节的标配,节日一到,家家户户都割下几大把,插在各自的门楣窗沿,把普通岁月中的一个平凡日子,装点出不同凡响的节日气氛来。有时一恍惚,感觉这门窗间的端阳蒿,与勤劳爱美的乡野妹子有得一比,仿佛是一群农家少女鬓角斜插野花,烂漫着生生不息的追求和期盼。

    臭蒿名副其实弥漫了一股臭臭的气味,隔两三米就能闻到。我掐过此蒿,手指被染绿,两手大半天也脱不干净这种气味。但不要轻视了这个臭蒿,现今我知道它也叫青蒿。因其不仅仅色泽青翠,而且气味中的确是臭中寓清新。说到获诺贝尔奖屠呦呦从中提取出了青蒿素,更是让人对之肃然起敬,这种咱乡间僻壤的臭蒿,可是挽救了非洲数以百万计性命的神蒿啊。

    蒿,怎么能称为草呢?你能称青蒿为青草吗?缺少对它们应有的起码尊重嘛!眯眼看去,这蒿乃草头下面一高字,那就是头戴迷彩的高大上,低调的民间高人。

    我小时候是打猪草的好手,认识四五十种可入猪食谱的植物,这些蒿们大都是我猪草篮中的常客。臭蒿当然可以作为猪草,鲜嫩时汁液丰富,还是上好的猪草。但老了就不能做猪草了,有半人多高,主干辐射分支如同小树,只能成为我们入秋之后砍柴的对象,砍倒晒干,作为灶膛的光热。唯一不能做猪草的,就是端阳蒿。大约主要是约定俗成吧,看着端阳蒿,从小就不像指甲一掐能出水的嫩白菜,显得干,少年老成。它的叶朝天向阳的一面是碧绿的,背面却近乎发白,而且有一层银色的绒毛。闻去,有一种药芹般的清苦。我们从来不让其进我们的猪草篮。自然而然,它们的命运除了装饰端阳节的门窗,就直奔衰老了的臭蒿行列,价值低微。

    秋后的乡野砍柴,也是美好记忆。这项工作,比之去附近的厂矿食堂边拾捡煤渣,要得体很多,捍卫了我们小小的自尊。

    乡野的臭蒿端阳蒿们,对于我来说近乎讲义气般的给力。它给贫寒的乡间少年撑腰。近半世纪后回眸看去,看电影一样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在下像这蒿荫下躲避毒日的蚂蚱,高兴了,还可以攀爬上枝干,在上面野着嗓子吼歌,在上面玩单杠双杠一样打秋千,翻跟斗。

    溯历史河源而上,发现唐人李白也是一个乡下少年出身。他写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明他就是从这蓬蒿荫下走出来的,他也承认自己曾是蓬蒿间人,只不过不甘久作蓬蒿间人而已。

    我更想念端阳蒿。端阳蒿在我的故乡不能做成人吃的米粑,也不能煮成猪食,除了过端阳节喧哗一把,就只能沉寂为贫瘠岁月的燃料,老牛般慈善舔舐农人的锅底。在这家艾灸馆,我忽然想起故乡的端阳蒿也叫“哀蒿”。我奶奶和父母都这么叫,左邻右舍也这么叫。我还细细揣度过,端阳节是纪念自我沉江的古代爱国忧民诗人,那么称这个端阳蒿为“哀蒿”就很贴切了,哀悼的乃是楚国大诗人屈原。如同“斑竹一枝千滴泪”,哀蒿依门悼诗魂。现在看来,这“哀”其实是“艾”之误。唉,想当然地口诵几十年,其实一直错讹之中却浑然不知。

    仅仅读错字音还是小事,最让人不安的,还是这艾蒿久久不为乡人所识,才是真正的悲哀。今秋路边养生馆听讲座,方才有眼终识泰山。

    原来,我们所讲的先民“钻木取火”,钻木发热再发热后,引火者就是这个艾蒿晒干后提取的艾绒。它是最接近火源的火炬传递第一棒。古老的艾蒿在人类文明上起到了帮助和提升的巨大贡献。还有,古代带兵远征打仗,也是用这艾蒿帮助寻找水源,有如四两拨千斤的羽扇。太阳是天上之阳,艾蒿是地上之阳。端阳节的插艾,原本是取艾具有驱除病毒瘟邪之能量,在一年的热毒之日,如同守卫关隘,御敌于国门之外,呵护黎民百姓健康。多少年来,聪慧的先民早就开发利用艾蒿神奇博大的功能,而我的故乡父老乡亲,却只会让其与没有烧透的煤渣相提并论,让其明珠暗投,天生其材没有用,这是多大的损失。

    这家点燃一株艾蒿揭竿而起的公司,不惜用每斤七元五角的价格收购鲜艾蒿,是真正从砂砾中发现了黄金。我知道,在我的故乡,一天割二三百斤鲜艾蒿,轻而易举。而且是野生的艾蒿,功效比种植的更好。故乡父老乡亲挣钱的机会来了。但我更希望的,是乡亲们能听懂一株艾蒿言,这世界还有比钱更有价值者,譬如健康,譬如见识。

    一晃,当年的乡村少年快退休了,老了,需要进路边养生馆了。今秋,故乡的老宅,也会艾香缭绕吗?艾香飘送故园情,满腔乡愁写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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