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坚

    额勒本石泊河有很多的鱼，也有很多很多故事。

    我的乌兰姨妈家就在额勒本石泊住，离河很近，一开门就可以看到养畜牧河。养畜牧河在额勒本石泊拐了一个几字形的弯，湍急的河水变得温顺起来。这里有一个动人的传说，听乌兰姨妈讲，额勒本石泊以前没有一户人家，有一天，一个叫德勒黑的六七岁小男孩流浪到了这里，涉水过了养畜牧河。由于几天没有讨到饭，他又饿又累，走到河中间时就昏死过去了。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迅速游过来，把昏死过去的德勒黑托上岸，又给他喂水喂饭。等他醒过来时，只看到一个像鱼一样的美丽少女游回了养畜牧河。德勒黑就在河边搭起简单的窝棚，开荒种地，后来，就在额勒本石泊娶妻生子，乌兰姨妈说德勒黑的妻子就是养畜牧河里的鱼公主，所以，当地人都把自己当成德勒黑的后代，就把养畜牧河里的鱼看作是皈依在人间的神，也是繁衍自己的祖先。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没有一个人去捕捞食用，更没有人去贩卖贴补家用。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到乌兰姨妈家长住，因为乌兰姨妈家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妹，名字叫琪琪格，我们在一起玩耍，这是我长住姨妈家其中的一个理由。姨父朝鲁门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一点汉语也不会，表妹琪琪格也是，乌兰姨妈曾经随外祖父下放到我出生的牧场生活过很长时间，牧场上大多数人都说汉语，所以乌兰姨妈和我的母亲一样，蒙汉语都通。于是，我和朝鲁门姨父还有琪琪格表妹的沟通都由乌兰姨妈做翻译。更多的时候，我和琪琪格表妹很有默契，吃完饭了，就一起奔向坡下的养畜牧河，去捉河里的鱼。

    每次我和琪琪格下河捉鱼，都是在乌兰姨妈规定的“吃完饭后”。乌兰姨妈说吃完饭后体力足，水凉也不会生病，特别是小姑娘更得注意。而且，乌兰姨妈还会郑重地把有关养畜牧河里鱼的故事，用蒙语和汉语分别给我和琪琪格讲一遍，中心思想是千万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她亲自把我们俩送出大门，一直在门前守望，我们俩稍微往里走一点，她就会大声呼喊。中间也会嘱咐几遍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刚下河时，我们会把河水搅浑，也会把鱼惊跑。但额勒本石泊的鱼好像天生就对人有亲近感似的，我和琪琪格在河里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鱼就会游过来。琪琪格用双手合成碗状，然后突然从下往上舀上来，就把鱼网在手心里了。开始时我不会捉，虽然能捉到鱼，但是鱼一滑就逃跑了，等再下手时，鱼们早都不见了踪影。我索性就给琪琪格打下手，端着玻璃罐头瓶，她捉到鱼后，我马上把玻璃罐头瓶递过去。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捉十几条鱼，仿佛我们把从前感人的故事盛放在了玻璃罐头瓶里。然后，我们俩就会在姨妈的召唤中兴高采烈地跑回家。

    每次捉到鱼后，我和琪琪格就整天守着玻璃罐头瓶观察。看鱼在玻璃罐头瓶里自由自在地游动。但过了不两天，乌兰姨妈就会嘱咐琪琪格带着我把捉到的鱼，放回额勒本石泊的河里。

    有一年，琪琪格要去奶奶家小住一段时间，我就央求朝鲁门姨父要陪他位于养畜牧河畔的牛窝铺作伴，在乌兰姨妈勉强同意下，我随朝鲁门姨父来到牛窝铺。深夜，从养畜牧河畔吹过来的风，摇晃着朝鲁门姨父的牛窝铺，架牛窝铺的榆木横梁被风吹的嘎吱嘎吱一直在响，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时常回忆起我陪朝鲁门姨父在养畜牧河边放牛的情景，虽然他把纯手工擀制的山羊毛毡子给我铺上，但还是有潮气让衣服粘在身上。喝了酒的朝鲁门姨父，在酒精的作用下，早已进入梦乡，而且鼾声如雷，我却睡不着了。索性，我就坐在窝铺的门口看星空，那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星星离我们那么远，但连在一起的星座到银河就使得夜空显得壮阔了。在浩瀚星空下，位于原野上的朝鲁门姨父孤零零的小窝铺，就像大海中漂泊的小舟，那么渺小。当晨曦来临的时候，风渐渐停息了，远处的雾岚里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皮白，太阳将要露头，传来养畜牧河的流水声。窝铺外各种青草和野花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露珠，像一座座宫殿，里面一定住着一颗颗昨夜的星辰。

    围栏里的牛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了，打开围栏的门，我甩着长鞭，一个一个放它们出来，防止它们相互顶撞，不一会，一群牛就悠闲自得地在养畜牧河畔吃草。这时太阳升起来了，河面上波光粼粼，喝足水的牛站在河里，甩着尾巴驱赶蚊蝇。在太阳光的作用下，牛身上就像披着绸缎一样。各种颜色的牛像一匹匹多彩的绸缎，装饰着养畜牧河畔。

    中午歇晌的时候，牛群进了围栏，朝鲁门姨父就会走出窝铺，四处采成熟的花籽和草籽，那些成熟的花和草的籽粒，突然被粗糙的一双大手采撷显然不乐意，它想象它的结局应该是被风摇落，安睡在土壤里，等一场春雪融化后，萌芽，破土，开花，结果……当它被一双粗糙的大手采撷后，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是牧归后朝鲁门姨父采摘花籽和草籽时，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籽粒的奇怪想法。朝鲁门姨父回来后把草籽放到窝铺里他床边专用的帆布袋里。我一直好奇他采这些花籽和草籽做什么用，因为语言不通，我一直不得答案。我记得朝鲁门姨父采的是一种叫老鸹瓢的植物的籽粒，这我印象最深，因为它的果实嫩的时候可以吃。等成熟了牛群踩踏后，就会炸裂，像蒲公英和芦花一样漫天飞舞。还有萨日朗、鸽子花、狗尾巴草。

    每当一场秋风吹过，窝铺里一天比一天冷了，就得把牛群赶回家撤窝铺了。撤窝铺的时候，朝鲁门姨父求了几个嘎查里的人开着两辆四轮车，一辆装围栏的水泥桩和网围栏，一辆装窝铺里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待这些活计干完后，他们又把搭窝铺的地方用铁锹铲平，再用镐头打出一趟趟的垄。朝鲁门姨父在帆布袋里掏出事先采摘的花籽和草籽，均匀地撒在垄沟里。等朝鲁门姨父把花籽和草籽都种完后，他会进行一个祭拜仪式，然后就会和来帮忙的人开怀畅饮，酒喝到高潮时，平时少言寡语的朝鲁门姨父唱起了长调，虽然是我听不懂的蒙古语。但我能感受到歌声里流露出的浓浓乡愁。那一天，朝鲁门姨父喝醉了。

    这块土地，曾经接受了一个牧牛汉子，容纳了牛群的践踏，也有了烟火气。但一片草地不需要烟火气，它需要的是各种花和草，来弥补受到的伤害。这些朝鲁门姨父都懂，他将自己采摘的花籽和草籽还给了这片草地，我想那些花籽和草籽，终于像我一样解开了心底的谜团，可以安心地在养畜牧河畔熟睡了。

    一日复一日，朝鲁门姨父就这样与他的牛群、他的草地、他的养畜牧河，一起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天，他不再青春，但这片草地一定会繁花似锦，草木茂盛，一定的，等一场春雪或者一场春雨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