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悲伤不是我们的情感,怀念才是


    父母都是在高寿(父亲时年百岁)时寿终正寝的,没经受什么病痛的折磨,并相继十多天在同一所医院里走了。作为他们的子女,我们在他们生前都努力尽到了为人儿女的孝道,并齐齐地在病床前送别了他们最后一程。

    没有遗憾,没有不满,更没有怨恨。我觉得他们是有福的,我们也是有福的。

    ■ 朱钦芦

    离清明节还有一个多月时我就回到了老家。不过今年为父母扫墓我可不想凑到临近那个日子再去,因为往年堵车和停车难的问题给了我们很大的教训。面对现实问题,没有什么老规矩不可以改改。和兄弟姐妹们一商量,大家完全接受提前20多天就扫墓。于是挑了个好日子,向着离城20多公里的郊外墓地出发了。

    路边柳绿如烟,桃红似霞;远处田野里的菜花和麦苗地,就像一条条巨大的金毯和绿毡。通畅的大道上我们一路顺风,很快就来到了种满了枇杷树的墓园。夜里的一场小雨把空气变得湿润而清新,朝阳投射出的光束把枇杷树上的水滴映照得晶莹透亮。尽管是座墓园,却有一派生机勃勃之气。一年没来,墓园又变了些模样,除改建了地面建筑外,还增添了在这里举行庄严的安葬仪式的项目。前些年园里还会令人烦心地听到有人放鞭炮,现在则已经严禁。至于焚烧香烛纸钱,在这里更无可能了。这些改进让墓园变得更洁净、安静、庄重和肃穆,也让我们感到欣慰——让亡亲长眠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我们的心底所愿。我们很反感有的人以行传统之名破坏这样的氛围。传统习俗不一定都好,个中也有优秀和糟粕之分。乌烟瘴气和喧哗吵闹一定不是良好的习俗或传统。

    墓园管理方现在挺配合推行新式祭扫方式。园里的花店从外地采购来跨季的黄菊花和白菊花,供扫墓者选购。并且,尽管他们也对墓体进行日常的保洁和维护,但是还是贴心地提供了小水桶,让祭扫者亲自擦拭墓体。我们往年都是以各小家庭为单位,在墓碑前献花,肃立默哀,然后把花朵拆成瓣,最后在黑色的大理石墓床上拼出一个心形。今年墓园管理方提出花瓣被风刮散后会让环境凌乱,我们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只把花头摘下来摆成心形。

    站在父母墓前,想起父亲生前曾亲自来过这处他和母亲如今长眠的地方。他很满意这个环境。当看到他们的墓地和相邻的墓地间还长有一株枇杷树,他还没忘了幽默一把,说届时树结了果,晚上可以出来摘枇杷吃!这个温馨的回忆让我不禁微笑了。说真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过去人扫墓时的那种悲悲戚戚的情感和凄凄惨惨的情景。那种情感和情景,我觉得通常是亡故人生前未得幸福的反映。父母年轻时抚养我们这么多子女很是艰辛,但是他们晚年儿孙绕膝,衣食无忧,关爱不缺。我清楚地记得,每当我带回给他们的礼物时,父亲总爱说一句话:现在穿不完,吃不完,用不完。还拉开衣柜让我看,满满当当的衣柜里确实已经放不下再多一件衣服了。父母都是在高寿(父亲时年百岁)时寿终正寝的,没经受什么病痛的折磨,并相继十多天在同一所医院里走了。作为他们的子女,我们在他们生前都努力尽到了为人儿女的孝道,并齐齐地在病床前送别了他们最后一程。没有遗憾,没有不满,更没有怨恨。我觉得他们是有福的,我们也是有福的。所以,悲伤不是我们的情感,怀念才是。

    站在墓园高处往四周眺望,这个被称为枇杷沟的山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座座墓地,足以让密集恐怖症者犯晕。心中不禁生出一个疑问:似这样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土地资源还能承载几代人?突然想到一幕情景:前些年乘火车从北京南行,恰好也是春天,看到很多地方好好的麦苗地里扎眼地堆着一堆一堆的土,开始还以为是粪肥什么的,直到看见有的还残留着的花圈,方才明白原来这是坟丘!这以后,从全国好几条有关平坟风波的新闻中我明白了:自己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不过是这个问题的冰山一角——现在死人和活人争土地的矛盾越来越突出。没有了土地葬埋亲人的乡民们,逐渐把坟头推向了自己承包的土地。这不仅减少了可耕地的面积,而且,这样做又能持续几十年几百年呢?

    这是一个又老又新的问题。说它老,因为土葬世世代代就存在,只是在地广人稀的古代,尚未构成多大的问题;说它新,是因为新中国建立后,已经做了政策性的规定,推行火葬。但这几十年来,逝者火葬后的骨灰又被埋到了坟墓里,等于土葬的风俗“转了一个圆圈又转回来了”!

    入土为安的传统观念自古而今,根深蒂固。似乎那时人的人生只有两件大事,除了婚娶,就是丧葬。帝王们甫一登位,便开始了为自己打造百年后的地下宫殿。而小民百姓哪怕再穷,也不能让亲人的遗体不葬地下,否则会被视为最大的不孝。《天仙配》中的董永正是为了安葬父亲,而卖身为奴的。什么东西一旦成了传统,就有了自动运转的惯性。但是今日非彼时,虽然有的优秀传统还需要继承和发扬光大,有的传统则不具有传承的正当性、必要性或可能性了,例如土葬这事。现代科学早已向我们证明:人亡则神灭,无论人们如何铺张奢侈地打造墓地,对于逝者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是对于生存者却有实实在在的意义:生存空间会被挤压得越来越小。要想改变这样一个习俗性的、关乎每一个人的事,虽然猛地一下子难以做到,但是我们不能不一步步做起:从占地数米的坟墓,到骨灰墙上只占空间数寸的小盒子,再到既不占土地也不占空间海葬、树葬、花葬……

    下山后跟妹妹和妹夫聊起这个话题,问他们将来愿意怎样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他们都说还没想过,并且说这事让他们的后代去决定。我问妹妹如果后代选择了非土葬的形式她会觉得怎样?她坦然地说能够接受。大姐的女儿插进来一句:我愿意将来把我的骨灰埋在我们家小花园的盆花下面。

    我也是,愿意让自己的灰烬埋在一棵树下,用肥料的养分滋养着树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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