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东西在消亡的同时,一定有另一些东西正在生长。
■ 毛庆明
“中国当代村庄仍在动荡之中,或改造,或衰败,或消失,而更重要的是,随着村庄的改变,数千年以来的中国文化形态、性格形态及情感生成形态也在发生变化。”
起初,我是抱着阅读萧红《呼兰河传》和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心态开始阅读《梁庄十年》的,很快就感觉到了失望。梁鸿的文字就像她的故乡梁庄附近湍水河岸的砂石,真实而略显粗粝。记录和观察,是梁鸿《梁庄十年》的写作宗旨。也就是说,这不是一部纯文学小说,而是更接近于一部纪实性作品。
在完成了作家梁鸿到学者梁鸿的定位之后,接下来的阅读,就变得流畅了。
《梁庄十年》是梁鸿今年初出版的新作,是她的梁庄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于是,在阅读完《梁庄十年》之后,我又去阅读了她十年前的《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终于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梁庄”。
我喜欢一切关于村庄的文字,这也是我阅读梁鸿梁庄三部曲的起因。当年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让我痴迷,我希望也能扛着铁锹在村庄闲逛,和虫子共眠,我就是村庄的一部分;我更喜欢诗人海子的村庄,“村庄里住着母亲和儿子/儿子静静地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与他们相比较,梁庄系列的文字就缺少了雕琢,其中很多段落以受访者的口吻直接呈现,就像是未经整理的采访录音。这对于稍有文字洁癖的我,是有些不能接受的,于是我采用了快读的方式。而当我发现,快速阅读,并未妨碍我对整部作品的理解之后,我想,这样的文字是不够精炼的。
然而感情是真挚的。梁庄是梁鸿的故乡,她在那里生活到了20岁,无论她走到哪里,梁庄都是她的根。她放不下梁庄,放不下梁庄里的人。作者希望通过她的描写,让读者和她一样爱上梁庄,爱上中国的乡村。
而我通过她的文字,看到的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着的不爱思考的人群,他们质朴,好像也并不;他们粗野,往往是通过暴力解决问题;他们随波逐流,女性对平权没有意识;年轻一代的梁庄人,更多的选择了做一名游离在城市和乡村边缘的打工人。
是爱得不够还是爱得太深?
穰县梁庄,地处河南。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多元共生,其中最为厚重的当属中原文化。“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国史”。然而随着北宋的灭亡,政治中心东移,河南的位置,决定了这里是一个战争和灾难的高发区,黄河水患,加速了河南人口的外迁,河南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梁鸿笔下的梁庄,年轻人依然更多地选择了离开。村庄里,留下的是一辈子守着这片土地的老人,梁庄就是他们的全世界;是沉默中长大的留守儿童,他们不得不和父母分开;老一辈打工人回来了,他们倾尽毕生所得在村庄建起了楼房,为的是叶落归根,生活只是波澜不惊地画了个圆。可贵的是,在《梁庄十年》里,梁鸿将更多的笔墨着落在梁庄的妇女身上,在家暴、偏见、歧视与父权体制下农村妇女,甚至没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是五奶奶、霞子妈、韩家媳妇、凤嫂……她们有的留守、有的逃离了乡村,但乡村依然存留着关于她们的流言,梁鸿找到了她们,和她们交谈,记住了她们的真实姓名,记录了流言覆盖下的真相,那都是一个个心存善良的美好个体。
“梁庄的新房在不断增加,老房也迟迟不愿离场。它们以日落西山的姿势顽强地支撑,几面破败的山墙,一段残垣,腐朽断裂的屋架,点缀着梁庄的风景。新房和旧房,共同造就了梁庄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混乱的内部空间。”
梁鸿着重强调了她重回梁庄之后见到的村西头新建的高大洋房,这是填了梁庄最后的坑塘建起的一幢欧式别墅,灰色大理石围墙、罗马柱、假山、草地,梁鸿说“它开拓了梁庄新的高度,特别美”。然而在我看来,破坏了中国乡村原生态的基础上建起的欧式建筑,一定是破坏了中国乡村整体格调而显得不伦不类,跟“美”实在是搭不上边。梁庄的衰败,必然伴随着数千年来形成的中原文化形态的变化,人们在抛弃生活陋习的同时,也丢失了很多美好的东西,而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对于故乡,梁鸿是悲观的。“很快,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将消亡”。诚然,正如梁鸿说的:“倾听文化茶馆那麻将的哗啦声,遥想那空旷的戏台飘过的寂寞空气,还有几亿少年无所适从的茫然眼神,我看到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生活的颓废及无可挽回的衰退……”但我想,一些东西在消亡的同时,一定有另一些东西正在生长。而这些生长着的东西,正是中国乡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