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父亲亲手种的石榴树在一夜间枯萎了,火红的石榴花飘落满地,那红,像血,父亲的血,以及无数先烈的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 毛庆明
我的父亲是老红军。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因战争岁月留下的旧伤复发离开了我们。我对于父亲的所有印象都来自那几张发黄的老照片,以及母亲的回忆。
1931年的初春,大别山里格外寒冷。金寨县汤汇镇一个叫作毛家小河的偏僻山村,刚刚11岁的父亲站在河边嘤嘤哭泣。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因为拿了我曾爷爷专用的蜜糖给他吃而遭到我爷爷的打骂,一气之下上了吊;孤独的父亲提着水桶到结冰的河边取水,却又被大孩子强行用旧棉袄换走了身上的新棉袄。父亲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河对面,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八军征兵的锣鼓敲敲打打,好不热闹。父亲扔了水桶,循声走过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父亲人生的第一仗相当漂亮。当兵的第二年,部队给父亲这帮“红小鬼”编制了学兵连,因为太小,还不能直接上战场,打仗的时候,学兵连的孩子就交给炊事班照看。当时红军正陆续撤离根据地,一路被国民党军队围追堵截,有一仗打了很久也没打下来,父亲就和几个红小鬼商量着,要去战场上看看,几个孩子爬上一个枪响的高地,发现一个大个子国民党兵抱着一挺机枪在扫射,父亲和小伙伴们一商议,大家从后面包抄,同时扑向大个子兵,摁手的摁手,摁脚的摁脚,大个子被捆住之后,才发现被几个小孩儿算计了。几个红小鬼牵着俘虏,扛着缴获的机枪往回走,原本还担心被炊事班长骂,结果却受到热烈欢迎。原来他们俘获的这个俘虏,一个人一挺机枪占据了制高点,导致了我军久攻不下,红小鬼们碰巧立了大功了!
此战让父亲才华初显,此后经年,父亲从侦察兵到侦察班长、侦察排长、侦察连长。和战友们一起,出色完成了无数次的侦察任务。父亲当侦察排长的时候,曾带一个侦察参谋、一个侦察兵,化装成商人去一个日本人占领的村子摸敌人的兵力部署。三个人骑着脚踏车到村外,将脚踏车藏在地沟里,穿着长衫进了村,没想到完成任务还没出村,就遭到了日本人对外来人员的盘查,情急之下三个人上了房,利用屋脊的掩护和日本人周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了房,跑出村子,从地沟里扒出脚踏车,一路狂蹬回到驻地,父亲说到驻地后脱下长衫,发现长衫下摆上有18个弹孔!而那个侦察参谋,也因为跑得慢了一步,牺牲了。
母亲跟我叙述18个弹孔的故事时,语气很平淡,而我却听得惊悚。父亲的戎马生涯真的是九死一生,那时候的部队缺医少药,即使是受伤,也很容易送命的。父亲在一次战斗中右手腕被日本狙击手的开花子弹击中,被战友背回驻地的父亲因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当时驻地医院只有两支强心剂,是首长徐海东亲自批准动用了其中的一支,才把父亲抢救过来!父亲一直感念徐海东有救命之恩。在父亲的遗物里,还有一封徐海东大将给父亲的亲笔信,由秘书执笔,徐海东大将亲笔签名,弥足珍贵。
长征的时候,父亲还是个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年。长征途中,父亲曾经掉队落单,跌落井中,是收容队将他打捞上来;也是在长征途中,父亲放哨时睡着,手中的计时香点燃了身后的草垛,幸好被查岗的首长发现才未酿成大祸;长征途中,父亲曾煮了自己腰间的半截皮带果腹。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询问母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是怎么回事。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目光穿过我的双眸聚焦在我身后的虚无:“你爸爸说,草地就像个大大的水盆子,一眼望不到边。水盆子的表面有土、有草,可是一不小心,就会陷下去,越挣扎呢,陷得越快,第二个人去拉,也会陷下去,第三个人去拉第二个人还是陷下去,很快泥浆就没了顶;雪山呢,当地老百姓称为神山,过雪山的时候,不能停,一停下来就没命,多少年轻的伢子,实在走不动了,坐下来歇口气,从此就再没站起来。你爸爸是被老兵逼着、拖着,才走过了雪山的。”
彼时的二十八军,已经整编成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由徐海东指挥。徐海东善战,红军之所以选择走雪山草地,无非是为了躲避国民党军的围追堵截,进入草地后的第二天,由于非战斗性死亡太多,徐海东果断选择了撤出草地,宁愿和追兵打遭遇战,一路上打了很多胜仗,俘获了很多国民党兵,愿意回家的,发路费;不愿意回家的,收编。所以在到达陕北时,徐海东的红二十五军是唯一一支壮大了的队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里“红色窑工徐海东”一章,对徐海东的骁勇善战有过详细描述。
连年征战,伤病彻底摧毁了父亲的健康。平型关战役之后,父亲被弹片伤过的肺部感染了结核,终日咳嗽。组织上多次安排他疗养。我见过一张父亲在河南鸡公山疗养时和警卫员的合影。照片里的父亲清瘦、挺拔、眉宇间透着英气,唇部分明的线条里则透着刚毅。多次的疗养并未见起色,父亲心灰意冷,产生了退役的念头,谢绝了挽留,父亲选在宜城安庆,和母亲一起,择屋而居,生儿育女,关心粮食和蔬菜,期待春暖花开。
然而,死神并未放过这位多次与它擦身而过的战士。1967年5月8日,父亲伤病发作咳血而亡。那一年,他47岁。院子里,父亲亲手种的石榴树在一夜间枯萎了,火红的石榴花飘落满地,那红,像血,父亲的血,以及无数先烈的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只是凋零,老兵不死。
谨以此文纪念所有长眠于共和国土地上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