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利的诗句“起风了,只能这样活下去”,是对原著和电影中男女主人公平实却很倔强的爱情故事最好的注解。
■ 吴玫
如果将我看宫崎骏的动画片《起风了》与我读堀辰雄的小说《起风了·菜穗子》的顺序颠倒一下,若有人问我有没有可能将《起风了》或者《菜穗子》改编成影视剧,我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影视剧要求5分钟一个小高潮10分钟一个大高潮,无论是《起风了》还是《菜穗子》,都是平淡而静水流深的作品。
仅以《起风了》为例。
叙述者“我”是谁?从哪里来?堀辰雄都懒得给他一个名字,在小说里始终让他以“我”这一人称代词出没在女主角节子的身旁。
翻译家陆求实先生在他评论《起风了·菜穗子》一书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初接触堀辰雄,经由他纯洁、透明、静秀的文笔,得出的关于作者的印象是一个秀气文弱的书生模样的青年,及至扩展开来读到更多有关他的原文资料,方惊风火扯,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浑身染着尘世烟火气的活生生的人。”陆先生的一番话,惹得我又找出刚刚读罢的《起风了·菜穗子》翻读起来,边读脑子里边翻江倒海:既然在生活中是一个满口“俚俗媟语”的“粗人”,一旦拿起笔来,堀辰雄一定会为自己心爱的角色创设一个个纯净、优美的故事背景,为什么?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书里书外大相径庭的堀辰雄,或许可以用“互补”一词来概括;而“从日常生活的种种琐碎、污浊的东西中将美的东西拣选、提取并表现出来”(日本著名作家远藤周作评价堀辰雄),则一语中的了堀辰雄的艺术主张。经由堀辰雄的拣选和提取,“我”与节子的相爱、相守直至阴阳两隔的故事,犹如他们在小说中盘桓时间最长的高山疗养院的白雪,冬天了就呼啸而来,春天了就融化于水只留下美的痕迹。
唯美的堀辰雄,为什么会选择法国诗人瓦雷利的诗句来做书名?诚然,“起风了”这句诗里没有情绪色彩,然而,知道紧随“起风了”的诗句是“只能好好活下去”后,谁还敢说“起风了”只是在平静地状物?况且,小说中出现完整诗句的场景是这样的:节子在野外写生,起风了,风吹倒了画架,节子画到一半的画因为颜料没有干透沾上了草叶。节子颇觉惊慌,但“我硬拽住了你,不让你从我身边离去,仿佛此刻我不想失去任何东西似的。你听凭我拽着,并没有挣脱”,所以随之吟出的“起风了,只能好好活下去”,就被堀辰雄寄予了这样的意味: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意外,“我”和节子都会互相硬拽着一路走好。
于是,当节子因为肺结核不得不离开父亲住进高山疗养院,“我”义无反顾都陪在了节子身边;虽然能画一手很不错的油画,但肺结核将节子羁绊在了病床上,两个原本生机勃勃的青年人活动空间就只剩下了病房,但他们好好活着,并因节子病情略有好转而兴奋,又因节子病情反复而忧愁:“她那高高的额头,已经显得很镇定的眼睛,抿得紧紧的嘴唇——我似乎觉得,节子的面容丝毫没有变,而且比平时更加坚毅了。而我自己呢,我不禁觉得,自己反倒像一个孩子——平白无故却害怕到了极点。接着,我陡然变得像只泄气的皮球,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板上,将脸贴在了床沿,而且长时间紧紧地贴着。”
哪里会平白无故地害怕?节子死了。这就是小说《起风了》!一本特别适合阅读者边读边向隅而泣的唯美小说,也是一本因缺乏影视剧必需的高潮会让编剧很无奈的小说。
只要宫崎骏看中的题材,就能被他成功地搬上银幕。面对几乎波澜不惊的小说《起风了》,宫崎骏的办法是添加一个长长的“序曲”——电影《起风了》总长2小时5分钟,这个“序曲”则占了1个小时。在这1个小时里,女主角菜穗子——宫崎骏的《起风了》起用了堀辰雄另一部小说《菜穗子》女主角的名字——只出现了两次,一次是男女主角凑巧在同一列火车上时遇到了地震,男主角帮助菜穗子回家,从而有了第一面之缘;一次是多年以后菜穗子在野外写生时遇到大风,男主角抢回了差一点被大风刮走的太阳伞,两人因而重逢,为不久以后的相爱相守做好了铺垫。两场戏,虽决定了整部电影的情节走向,也只占用了电影前1个小时中的几分钟,那么在剩余时间里宫崎骏都为电影《起风了》安排了什么内容?
为了将堀辰雄的小说搬上银幕,宫崎骏在其中揉入了零式战斗机的设计者堀越二郎的人生故事,因而在电影的前1个小时里,我们看到了堀越二郎将梦想化为现实而勤奋努力的过程。1个小时以后,电影才用上了小说《起风了》的部分情节:淋了一场雨后菜穗子着凉了,继而被诊断患了肺结核……
那天,在朵云书院戏剧店与读者分享堀辰雄的《起风了·菜穗子》时,嘉宾老六和黑伞两位老师是堀辰雄和宫崎骏的粉丝,他们快乐地在小说和电影之间来回穿梭,感染得我根本张不开口问困惑了我很久的一个问题:与原著重合度那么低,宫崎骏为何不干脆重起炉灶呢?旧问题还没有答案,新意外更让我大吃一惊:30多年前痴迷过的由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电影《风雪黄昏》,竟然也是根据堀辰雄的小说改编的。
回到家里赶紧上网找到电影《风雪黄昏》,那的确是根据堀辰雄的小说《起风了》改编的青春偶像剧,只是,编剧给了“我”一个名字叫达郎,与节子深深相爱着。1942年,穷兵黩武的日本军国主义已经看到了败相,却还不肯罢休,疯狂地在学生中征兵,并迅速将他们送上战场充当炮灰。在这样的形势下,达郎和节子爱得小心翼翼,生怕天再亮时达郎就不得不上战场。恰在此时,节子被诊断患上了肺结核,达郎抓紧入伍前分分秒秒陪伴节子。离别的日子来临了,深知与达郎不可能重逢的节子伤心欲绝,达郎离去不久,节子便病情加重魂归离恨天……
《风雪黄昏》是一部反战片。只是,反战是《风雪黄昏》添加给小说《起风了》的主题吗?再读一遍小说,我发现堀辰雄是用战争期间日本民众困窘的生活状态来宣誓自己的反战主张的。至于宫崎骏的电影,当我们看到堀越二郎仰望有去无回的零式战斗机和俯瞰满地零式战斗机的残骸时,那一刻,堀越二郎深深的悔意,充满了银幕。
《风雪黄昏》和《起风了》,明明与小说《起风了》重合度不高,两部电影为何都声称改编自堀辰雄的原著?难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患有肺结核的姑娘最后不得不阴阳两隔的故事,是堀辰雄的专利吗?陆求实先生说得好,“《起风了·菜穗子》所描写的情感故事透着一丝凄微哀婉,同时又是那么纯洁、浪漫、细腻、唯美,加之穿越死亡阴影努力求生的柔韧精神,从而成为永恒的爱情经典和一代又一代人的共同回忆……”,而瓦雷利的诗句“起风了,只能这样活下去”,则是对原著和电影中男女主人公平实却很倔强的爱情故事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