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彦妮
在新作散文集《幻兽之吻》中,周晓枫的动物题材类散文一改此前以新奇比喻建立人类与动物互动关系的笔法,以自己与动物接触的亲身经历为例,书写了其与动物交往过程中或欣喜、或震撼、或颓靡的真实状态。
当叙述者“我”从昔日的旁观者转变为与动物群体发生情感纠缠的当事人,这种变化首先在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得以体现——无论是《幻兽之吻》结尾处穿行于暗夜丛林里的驼鹿幻影,还是《血童话》那只不断向“我”靠近的、优雅嗜血的黑天鹅,它们所描摹的人类即将触碰真实动物肉身的悬而未决的瞬间,不仅显示了生灵蕴藏的某种悸动的、令人震颤的生命能量,也透露出周晓枫继续深入挖掘人与动物之间复杂关系的创作理念。
省察人类饲养动物的深层心理
在涉及动物题材类的散文篇目中,周晓枫生趣盎然地勾勒了“我”与野猫群、土拨鼠、长臂猿等动物之间建立和睦关系的历程。其中,伴随着“我”与动物展开交往的亲密程度日益深入,周晓枫以悉心喂养者的视角省察人类深层心理的笔法令人印象深刻。
《野猫记》不仅灵动地描绘了海盗、警长、大花生、斗斗和梦露等流浪猫群迥异的外貌与性情特质,使爱憎分明的野猫群像跃然纸上,更通过捕捉人类与猫科动物相似的性情特征、迥异的外形特征之间的感官张力,微妙地刺破了人类养猫的潜在虚荣心、征服感与彼此需要的依赖感。在《男左女右》中,周晓枫以亲身饲养萌宠土拨鼠的经历为反思契机,惊讶地发现作为土拨鼠左左、右右的家长,“我”竟然一直以爱的名义展开对它们身体的严厉规训,由此发出“有多少控制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犀利质问。《幻兽之吻》一篇以记录人兽交往的多则具体生活情境展开,敏锐地揭露了人兽交往的暧昧状态以及人类徘徊于世俗欲求、生态道德之间的困境:由于熟知人类社会的权力依附之技,羞涩的长臂猿习惯性地在生人前隐藏着灵活矫健的一面;当餐盘上被煮熟的刺豚成为脍炙人口的美味佳肴,“我”却不忍直视其无辜的眼睛;时刻面对着被屠宰命运的牦牛,它的养育之恩与杀戮之仇都指向了熟悉的主人……
作为被卷入人类与动物利益博弈风暴的当事者,周晓枫置身于生与死、爱与恨、暴烈与温顺、亲昵与憎恶等极端情感体验的两端,见证着生灵以破损肉身展开绝望挣扎的场景。伴随着幽怯、惊愕、愧疚等情绪的涌动,周晓枫的语言风格也逐渐由昔日的繁复修辞沉淀为喑哑的粗颗粒质地,显示出既酷烈又温柔的独特律动感。
人与动物之间艰难和解的微弱希望
茨维塔耶娃在诗篇《生活》中写道:“生活:刀尖,爱人在上面/跳舞。——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周晓枫的散文似乎永远等待着想象中的刀尖。那是写作者翩飞自如的文字舞台,通过对痛楚、辛酸的生活经验的反刍,重新抵达对百态世情的观察、理解与思索。
在散文集《幻兽之吻》的其他篇目中,周晓枫采用了别具匠心的万花筒式结构,在文本层层递进的行文节奏中窥探世界绚烂、斑驳的面向。《池鱼》藉由时刻/周/年的时间单位,分别记录了从夜捕池鱼、杀鱼练习到赞美诗的三重奏,揭露着人类对待作为重要食物来源之一的鱼群的隐秘心思……
或许,问题在于,作为残暴的“刽子手”,人类对动物悲剧展开的抒情是否可能?当人类背负着对动物群体的背叛、暗算、杀戮等痛苦经验而继续生活,并努力为陷入失语困境的动物群体发声,这是否昭示着人与动物之间艰难和解的微弱希望?
《池鱼》一篇中,周晓枫对这个沉重的问题提供了某种积极的回应——从分秒必争到日渐松弛的年轮生长,当文本内在的紧张感逐渐消散,周晓枫察觉到人类在捕猎、杀戮与诗意修辞之间的深刻裂隙,从而揭露了人类无意识的罪恶与悲悯情怀重叠的阴影地带。在赞美诗部分,周晓枫精心摘录的关于鱼群的抒情段落诚恳、及物,其痛楚情绪的递进如同枯萎躯干逐渐被血肉灌注的生长历程,分明让读者感受到抒情者情感的结实感与生长性。
或许,正是肉身破损的生灵所共享的有情灵魂,以惊人穿透力打破了根深蒂固的成见,不断唤醒着作为动物爱好者的“我”的抒情冲动。于是,在不断突破自我的写作之旅中,周晓枫审视自我的冷峻态度,企图对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与人伦道德之间难以两全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