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庆明
一直以来,我对一些看上去丑陋、且触感不好的动物有着极端的恐惧。我惧怕壁虎以及与壁虎相像的一切动物,比如蜥蜴、穿山甲、变色龙,乃至鳄鱼。
我幼时的家是安庆城内的一座四方院落,青砖黛瓦,黑漆大门上钉着一对铜制门环,木制沙发是雕花的,同样雕花的大衣柜上的玻璃嵌着喜鹊登梅,大红木床上挂着烟熏微黄的丝质蚊帐,床柱上吊着一对褪色描金的蚊帐钩。
院子里有一长溜葡萄架。夏天,我们在葡萄架下跳房子、跳皮筋,吃井水浸凉的西瓜;冬天雪后,腊梅盛开,香气幽幽越过院墙,在青石板铺设的麻石条镶拼的巷道上弥漫。
老房子的美,在钢筋混凝土泛滥的今天越来越为人所称道。然而对于孩童来说,那光鲜靓丽的背后,却是厌恶重重,甚至危机四伏。尤其是闷热潮湿的夏季,黑色的蝉聚集在槐树枝头嘶吼;鼻涕虫在雨后的青石板上爬出一道黏腻的白;蝎子莫名潜入雨靴,在你匆匆穿鞋上学的时候蜇你一口;天牛用锋利的口器在无花果树内无休止地啃噬,并排出一堆堆锯末状的粪便。大量滋生的蚊虫吸引了它的天敌壁虎,亮着白炽灯的天花板上、布满爬墙虎的墙壁上、葡萄架上、花盆底部,壁虎仿佛无处不在。
我对壁虎的恐惧至深,时至今日我都无法言表,不妨借用史铁生《务虚笔记》里的一段相关描述吧: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地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干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长。
大人们总是说,壁虎吃蚊子,对人类有益,不用怕。但他们不知道这样的解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八月,架上的葡萄开始泛红。这是不喷农药、不施化肥、不经催熟的天然果实,个头很小,成熟期参差不齐,同一串果子,最后一颗刚开始泛红,最先成熟的那颗却早已腐烂了。
这是我的节日,我的狂欢。整个暑假,我扛着木梯,在葡萄架下游走,太阳泼剌剌的,将成熟的果子照得晶莹通透。一俟睃巡到成熟的果子,我就将木梯靠过去,爬上葡萄架,将红彤彤的果子从整串葡萄上揪下来,撕去一角外皮,轻轻一嘬,来不及咀嚼,整颗葡萄就入了喉;未成熟的果子,在藤蔓上继续生长,每一颗吃到嘴的果实,都是自然成熟最为新鲜的,甜得发齁。
这美好的一切在某一个午后戛然而止。那一天阳光依旧灿烂,葡萄架下,碎影斑驳。那一天成熟的果子很多,我过于快乐,全然没注意到那只蛰伏在藤蔓上和藤蔓同为褐色的大壁虎,我在采摘一颗红得发紫的葡萄时触碰到了它。“呲溜”一声,它绵软的白肚皮贴着我整个小臂滑了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刹那间,时间停止了。地上的壁虎一动不动,风不再吹,蝉儿不再鸣叫,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我的双腿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筛糠一般,愈来愈剧烈,木梯随着我的颤抖产生了共振,并将共振传递给葡萄架,于是满树的葡萄叶也随之颤抖起来,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响。顶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冷汗从毛孔里慢慢渗出,我面如死灰。
我死死盯着摔在地上的壁虎,生怕它不知所踪,那样只会加深我的恐惧。地上的壁虎一动不动地和我对峙,也许它同样出于恐惧,想用装死来避险,这只壁虎一定想不到,面前这个强大的人类,内心是多么虚弱。
不知过了多久,壁虎终于坚持不住了,悻悻地爬动起来,试探着爬了几步,然后加快速度,迅速钻入墙根边的花盆底下,不见了。我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木梯上下来,飞速穿过院子冲进厨房,母亲正在烧饭,烟火气将我从地狱拉回人间,我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放声大哭。
我高中毕业离开家去天津上大学,北方气候干燥,夏季气温不是很高,再加上冬天的寒冷,所以蚊虫相对于南方少了很多,壁虎也就相应地少见了。大学毕业后虽然回到了江南,但一直居住在楼房里,即使回老家探亲,也尽量避开夏季,倒也和壁虎相安无事。偶尔办公室大扫除时会发现一两只,也会有同事帮忙清理出去。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每学期发了新书,都是我来帮她包封皮。有一次帮她包语文书,无意中翻开了书页,一只硕大的壁虎插图赫然在目,吓得我一声惨叫,将书扔得老远。原来,语文课本里有一课讲的是小壁虎断尾自救的故事。摁着砰砰跳的心,暗自庆幸当年我的小学课本里就没这一课。同时也明白我对壁虎的恐惧并未消除,只是隐藏在了心里。
壁虎和“庇护”“避祸”谐音,很多人喜欢在私家车的尾部贴上壁虎图案,有着祈福保平安的意思。因为是金属质地,再加上看得多了,倒也能适应。一次,搭朋友的车去横溪买西瓜,在山道转角处和对面来车相撞,人员无恙,朋友的车也无恙,但对方的新车左前大灯却全毁了,对方车主心里窝火,下车查看时冲着朋友车踹了一脚,没想到应声掉下一只壁虎,飞也似地窜入了路边草丛。我和朋友相识一笑,莫不是这壁虎真有庇护功效呢。再看那壁虎,好像也不是很丑陋了。
对壁虎的恐惧,心理学称作单一恐惧症。而持续了一年半之久的全球疫情,更让我平添了几分焦虑。我们都在等待,等待世界重新打开。前日,和女儿视频聊天,我说,等疫情结束,我第一时间就去吴哥窟,看一看“高棉的微笑”。女儿说“高棉的微笑”隐藏在热带雨林中,壁虎很多哦。我心下一惊。女儿旋即安慰我:没事,我陪你去,不用怕壁虎,有我呢。看着视频中这个爱笑的女孩,她在我庇护下长大;如今她羽翼丰满,和我是各自独立的两棵树;而将来,我会老去,白了头发,掉光了牙齿,萎缩了大脑和肌肉,那时候,我会坦然接受她的庇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