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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美·什刹海

月河之晨


    在离开嘉兴的那天清晨,我特意凌晨四五点就起来,撑着一把旧伞,独自去赴我和月河的未完之约。

    ■ 李咏瑾

    特地选了一个月亮还没有消退的清晨来写这篇文章。此刻,天上的那梢新月同时照耀着我和月河,纵使我们相隔千里,那无所不在的氤氲也能使我仿佛一转身就会一个不小心踏进月河,溅起满身闪闪烁烁的星子与月华。

    月河其实不是天上的河流,而是位于嘉兴市区内的一个古镇。光这句话的定义都透着新奇,因为在我们习惯的认知里,古镇理应远离城市的喧嚣,得天然之生趣,如一只蝶一样翩然栖息在山水的枝梢。而月河古镇偏偏位于嘉兴的腹地,却好像“临街深巷弹琵琶”一样固守着它的清幽。京杭大运河奔腾浩荡,在这里分出一条婉转的支流,据清光绪《嘉兴府志》记载“其河抱城,弯曲如月故名”。这样说起来,月河古镇还是大运河的女儿。

    事实上,整个古代嘉兴的城市格局都是根据运河而延展,河道滋养了肥沃的土地,像炭笔一样勾勒出城郭的轮廓,在万米高空看下来,整个嘉兴就像一只盛放于太湖之畔的浅碟。

    因为水汽充沛,平原被纵横交错的塘浦河渠所分割,田、地、水交错分布,形成“六田一水三分地”的格局,时光在水波之上潋滟追溯到7000年以前的马家浜文化,古人类在这里插下了人类文明的第一丛稻秧,直接开启了水稻文明灿烂缤纷的源头:耕耘、收割、垒灶、做饭,直至整个天下稻熟米香……千百年来,人类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为嘉兴这只浅碟盛满了米饭,于是嘉兴史称“禾城”,手执稻穗,转身成了中国历史文化的动人地标之一。“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的歌谣,被河流边的孩童欢笑拍手,依依传唱至今。

    而月河古镇则是运河经济的一个缩影。明清以来,嘉兴腹地的月河地区形成了繁荣的市场。漫步在迂回曲折的水乡深巷里,真真老老粽子店、文虎酱鸭店、陆稿荐糕点店、古典丝绸店……江南风韵遍布其间。古时,两岸万家灯火,官船舟楫往来穿梭;岸上花鸟相映,评弹书场莺啼婉转,如此动人的情景依依延续至今,今日流行的奶茶店和品牌咖啡店也加入其中,与开门迎客了300年的粽子店比邻而居而毫不违和。我徜徉在月河的巷弄里,亦真亦幻间,上一秒还撑着油纸伞“嗅着紫丁花香”,下一秒就忍不住跨进了奶茶店,吸一口古镇冰奶茶,再尝尝左手的红袍豆沙粽,月河这一历史空间内的立体感如此之鲜活,凡尘俗世的袅袅炊烟在这里一直未曾断绝。

    这些年去到的古镇不少,很多都是大名鼎鼎的网红,在各类推荐网页上瞅着图片挺放旷,但绝大多数情况下却是兴兴头头而去、百无聊赖而归。在商业化浪潮的冲击下,太多的古镇徒有其表,内里早已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旅游小商品一条街,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商贩也许就是上一波留下来的游客,而本地的人情风貌早已深深褪色,古镇——往往成了一个本地人都不想去的地方。而月河古镇仍然“活着”,深深接壤于现实的烟火。相较于周边大名鼎鼎的其他古镇,它隐匿在都市的车水马龙中,隐匿在周遭百姓茶余饭后遛弯儿的生活中,显得如此籍籍无名而生气充沛,所以令人格外珍惜。

    回想我进入此地,更像一个梦:我是在一个暮色愈浓的傍晚来到这里。甫一打照面,古镇在暮色中勾勒出水乡民居特有的轮廓,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屋舍是静谧的,脚下的流水是活动的,我依依走近它,不像来客,倒像归人。满身疲惫的归人吃过晚饭后,响应一众前来的老友的提议,当即决定去古镇夜游。刚刚踏进古镇入口的月拱桥,那种仿若游子归来般带来的放松让我愈加困倦,于是抱歉地告别兴致勃勃的友人,独自回到客栈里,在我那临着小桥与浮舟的梦里沉沉睡去。

    此后在嘉兴一待待了3天,每天早出晚归,一大早就从月河的码头乘船出发,去寻访嘉兴的名胜。但是心底里总惦念着,一定要抽出一点时间好好看看月河。

    但是嘉兴的风物实在太过于丰富而引人入胜:南湖红船、烟雨楼诸景、京杭大运河嘉兴段、网船会,以及散落在旧城各处的文化名人故居,就连我们乘船从一地到另一地的路上,看到的种种新旧建筑都各有渊源,比如从月河坐船去南湖的路上,历历穿过名为秀城、秀水和秀州的“三秀桥”,金光闪耀的河道两岸,运河流域的千年沧桑仿佛一瞬而过。所经过的一处厚朴校舍,就是鼎鼎大名的秀州中学,作为百年名校,这里曾走出了陈省身、程开甲、李政道、谭其骧等享誉世界的知名学者。当我们从书本上认识这些大师时,他们早已两鬓苍苍,然而谁不曾是郁郁葱葱的少年?很想上岸去好好看看他们曾经书声朗朗的地方,可惜小船飞快地顺流而下,我扒在舷窗上依依看去,秀州中学很快地成了一个与我人生极度接近或许又再难邂逅的影子。这似乎很像我们生活的某种缩影,有太多的人与事值得我们就此停驻匆匆的脚步,陪伴、感动、沉浸、思索,慢一点,再慢一点的生活才有真滋味,但我们的步履何其匆匆,时光又何其有限,于是面临世间太多的美好,而只能慨叹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渺小。

    很佩服好友朱姐。在我们参观著名翻译家朱生豪先生故居时,她静静徜徉,其实早已为朱先生翻译莎士比亚的情怀以及朱氏夫妇的爱情而深深感动。于是在众人结束参观,匆匆离开嘉兴后,她改签了返程的车票,又专程来到南湖区禾兴南路73号的朱生豪故居,为的就是能花一上午的时间好好地留驻在这里。彼时细雨绵绵,她在朱氏夫妇名为“诗侣莎魂”的雕像前伫立良久,想着朱先生曾写下“家里常年很静”的字句,那种穿越时空的静此刻也来到了她的心底,并且深深地打动了看到她的这些记叙的我。

    我的惦念也许就是月河。在离开嘉兴的那天清晨,我特意凌晨四五点就起来,撑着一把旧伞,独自去赴我和月河的未完之约。经过流水上的古桥,经过分花拂柳的巷弄,隔着红漆斑驳的门板听着尚未开市的花鸟市场里的啾啾鸟鸣。时光太过短暂,而文笔又太过笨拙,此时未尽,也只有等到来年重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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