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满足这种符号上的优雅，不如真的用艺术、用思想来让心灵变得优雅且富足。
■ 王宁泊
在一个我很喜欢的黄铜书签上，刻着这么一句话：“书籍是我们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这行字浅浅地凹陷在书签的表面，只有在光线达到某个特殊的角度才会显现出来。我有时会拿着它，对准桌上的台灯，仔细地调整光线反射的角度，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书签上这一句话。书籍对我而言确实意味着很多东西，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将“避难所”这三个字同手中的书籍联系在一起。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中国的独特语境下，读书这件事总是被描述成一条便捷的上升阶梯，借助书我们不光可以获得书中的内容本身，更关键的是我们可以凭借读书而满足自己世俗的欲望和追求。无论是我们渴望从书中获取财富与上升的途径，抑或是渴望从书中获得知识与文化，我们都是在书中获取些我们想要的东西。但倘若我们将书籍看成一座避难所，那我们在书籍中有时想要逃避的又是什么？
在电影《刺猬的优雅》中，11岁的小女孩帕洛玛出身巴黎的富裕家庭，她的父亲是国会议员，母亲是地地道道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帕洛玛楼下54岁的门房太太勒妮，一贫如洗、又矮又胖。这两个人看起来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楼上楼下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她们有一点是共通的——她们都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孤独。帕洛玛被自己的家人看作怪咖，从来没有同龄少女的天真活泼，不爱说话，总是拿着摄像机到处拍摄，总是喜欢看一些令人不明所以的哲学书，思考一些别人从来不会思考的问题；门房太太勒妮也被人当作粗俗而且没有文化的社会底层，人们对门房太太表现出的礼貌，也不过是对心中轻蔑态度的一种掩饰。
就像影片中帕洛玛面对鱼缸中的金鱼所思考的那样，这些金鱼从一出生就生活在小小的鱼缸里，一生中也许有那么几次会离开鱼缸被放到水池里，就是在给鱼缸换水的时候。这些金鱼从来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生命将以怎样的方式度过，它们甚至也不会意识到生命中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人们总是习惯按照一种既定的标准来看待一个人。门房就要有门房的样子：不易于沟通、死板愚昧、身材肥胖其貌不扬，不喜欢读书，语言粗俗，每天的时间都消磨在没有任何营养的电视节目上……11岁的女孩也应该有小女孩的样子：听父母的话，天真活泼，喜欢洋娃娃，喜欢打扮自己，不会去想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面对刻板的世界，她们感到孤独，她们将自己的内心深深地藏了起来，为自己披上了厚厚的甲壳，也为自己竖起了一根根朝向外界的刺，就像一只刺猬一样，远远地躲避外界的喧嚣嘈杂，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孤独即是独自一人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喧哗街市，纵使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发觉你的存在。即使人与人身体的距离很近，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进你的内心，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你的内心，理解你内心的世界。即使帕洛玛与勒妮有着相似的孤独，但生活中缺少联系的她们也仍然是两座难以相遇的孤岛，封闭的心总是需要某个契机才能打开，需要某个桥梁来将彼此相连。这个契机与桥梁就是从日本来的小津格郎先生。小津先生带着东方文化特有的细腻走进了帕洛玛与勒妮的内心，将他们三个人的世界拉近。勒妮虽然外表上看起来普普通通，与那些居住在高级公寓的妇人们相形见绌，但是小津先生通过一个个细节发现了勒妮不为人所知的那一面。首先是勒妮无意中说出的那句出自《安娜·卡列尼娜》的“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同时勒妮的猫也以书中的人物列文为名。当小津先生邀请勒妮到自己的家中共进晚餐时，勒妮一下子就辨认出了卫生间中播放的莫扎特，以及勒妮对于小津安二郎电影的喜爱，这些不经意的细节被小津先生敏锐地捕捉。正是透过这些细微之处，小津先生发现了勒妮丰富的精神与精细优雅的内心世界。
就像是帕洛玛所形容的那样，她认为勒妮就像是一只刺猬，“米歇尔太太（勒妮），她有着刺猬的优雅：从外表看，她浑身都是刺，是真正意义上坚不可摧的堡垒。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从内在看，她不折不扣地和刺猬一样的细腻，刺猬是一种伪装成懒洋洋样子的小动物，喜欢封闭自己在无人之境，却有着非凡的优雅。”勒妮的这份优雅一味地去追求一种外在的，或者说形式上的优雅，不去追求用昂贵的物质来包裹自己，来试图彰显自己的独特品位与高人一等的“教养”。与其满足这种符号上的优雅，不如真的用艺术、用思想来让心灵变得优雅且富足。虽然这种内心的优雅往往难以从外界直接地看出，难以被人发现，但是与那种只是为了展示给他人看的所谓优雅相比，后者显得多么的苍白可笑。正因如此，帕洛玛微笑着对勒妮说，“你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在中国哲学传统中，有“君子慎独”的说法，大致是指一个人即使独自居住、独自生活而与外界接触甚少的时候，也要做到对自身的严格要求，既不因为被外界疏离而甘愿违背意志地随波逐流，也不会因为脱离现实而放纵对自我的要求，丧失对自我的约束。生活有时候就像是在冰面上行走，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突然陷入孤独的情绪当中，就像我们不知道脚下的冰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我们的重量。
但这么说似乎并不恰当，因为孤独实际上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当我们人类选择把自己的思想包裹进坚硬的头盖骨时，我们也为自己筑起了一道相互隔绝的厚厚墙壁。这一小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为我们带来了相对的安全感，也使得我们必将面对时时刻刻的孤独，相互之间的沟通与理解才是透过这围墙上缝隙的丝丝光亮。
孤独是令人难过的，但就像《刺猬的优雅》中的勒妮一样，孤独同样可以是优雅的，因为我们在这一小片自己的天地间播种，不用受到外界的影响与干扰，在自己生活的白画布上绘制涂抹自己的色彩，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自己赋予自己以价值。这种自我实现的淡然与自信，便成为了我们优雅的来源。即使像刺猬一样多刺，但是我们能够以艺术与理性而独立的思考作为自己的避难所，这份优雅不是依靠外在的装饰所能带来的，而是靠着自己的选择，靠着自己对自身价值的赋予而获得的。
影片中有一个小片段，勒妮与帕洛玛一起品尝黑巧克力，那原本苦涩的纯黑巧克力，在不同的咀嚼与品味方法下，迸发出不一样的韵味。只要找到了那适合自己的品味方式，人人都会爱上黑巧克力。孤独就是这么一块黑巧克力，当我们找到了自己生活中那独一无二的价值与意义，当我们找到了自己的那一个小型避难所，孤独也将为我们带来不一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