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庭的过度关注或是长期忽视,都会对青少年的心理造成负面影响。唯成绩论的评判标准也成为青少年主要的压力来源
● 通过教育系统的改革改善青少年对学习的关注度是长远的目标,大众需要认可青少年多方面的价值,让青少年都能有获得自我价值与满足感的途径
● 家长和老师都需要多关注青少年的行为与情绪,一旦发现青少年出现经历恶性事件、有消极不好的想法、有自伤自残的行为的现象,家长一定要及时寻求专业机构的心理评估和进一步的干预治疗
□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 见习记者 孔一涵
“今天的事情做完以后,我就去跳河。”听到和自己聊了几天的孩子这么说,树洞救援团的志愿者张海伦不免神经一紧:“我记得,你接下来还要参加一个公司的活动。如果因为你,活动无法举行,你也会过意不去,对不对?”电话那头的男孩轻轻应了一声。
暂时稳定住男孩的情绪,树洞救援团立刻从他曾给出的信息中,筛选确定活动地址。张海伦紧急联系了一位与男孩同城的志愿者,在活动即将结束的时候,赶到了活动现场。
经过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树洞救援团的群聊收到了来自志愿者的好消息,与此同时,张海伦也收到了来自男孩的信息。“我觉得我那个劲儿过去了,谢谢你。”张海伦长出了一口气,几天来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近年来,青少年轻生事件频发,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一直备受关注。据中国疾病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专家保守估计,目前我国大陆地区3.67亿18岁以下未成年人中,有各类学习、情绪、行为障碍者3000万人。其中,中小学生心理障碍患病率为21.6%~32%。
“如今,青少年抑郁的发病比例在提升,2020年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高出2009年0.4个百分点;有自杀意念的青少年比例也在提升,2020年比2009年高出6.2个百分点。心理健康问题正在成为青少年健康成长中的一大障碍。”成都市第四人民医院儿少心理中心主任、国家中级心理治疗师刘芳说。
从树洞中伸出的救援之手
“一般来说,青少年在选择轻生前都是有信号的。他们在出现心理问题时,往往不愿意向身边人求助,网络树洞就成了负面情绪的宣泄口和聚集处,我们志愿团队的名字就取自这里。”树洞救援团团长、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终身教授黄智生说。
在微博上,一些抑郁症患者在选择轻生前会发布“遗言”,这些微博的评论区就成了抑郁症患者与自杀人群倾诉内心的树洞。黄智生注意到了树洞的存在,并开始开发可以实时监测树洞下的留言,筛选高风险自杀人群的人工智能。
在2018年4月,“树洞机器人”开发完成前夕,一次遗憾的救援让黄智生萌生了建立志愿救援团的想法。
“最初只是500人医学人工智能微信群里一条转发的求助信息,一个女孩打算轻生。”树洞救援理事会主任彭玲回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消失,于是我们组成最初的紧急救援小组,也就是最初的树洞雏形。通过微博寻找她的联系方式,辗转与她沟通。”经过彭玲的安抚,女孩的情绪渐渐平静,也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那天之后,女孩一直与彭玲保持着联系,她向彭玲倾诉自己遇见的感情问题,也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但47天后,没有预兆地,她再次选择了轻生……”谈起这段回忆,彭玲的语气沉重。
2018年7月,黄智生的“树洞机器人”上线,树洞救援团也正式成立,包括彭玲在内的30人成为树洞救援团最初的一批志愿者。
经历过女孩的离世,黄智生更加看重对救援人员的专业培训,“现在,树洞行动救援团大约有700人,其中心理学和精神科方面的专家大约有100人,具有心理咨询师资质或者是心理学专业背景、从事与心理辅导相关的社会工作者大约有200人。来自各行各业的志愿者需要经过一年的见习与培训,写过一篇结业论文后才能转为正式成员。”黄智生说。
截至2021年6月底,在接近三年的时间内,树洞救援团已经对高自杀风险人群提供超过14617人(次)的帮助,阻止超过4765次自杀,拯救了上千人的生命。
心理脆弱是一种结果,而非原因
翻看青少年自杀新闻报道的评论区,“心态脆弱”“玻璃心”“家长太娇惯”“平时挫折教育受得不够多”……类似评价比比皆是,相当一部分社会舆论认为自杀者的内心太脆弱,自杀者情绪不稳定、易因小事就做出极端选择。
但彭玲不认同将自杀行为简单归因为单纯的心理脆弱,“我连续救援了多位有自杀倾向的人;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一起‘激情自杀’。他们都处于不断的心灵挣扎中,每一个契机都有可能使他们做出冲动的决定,这些契机可能是因为一次挂科、一次失恋,但它们背后都有着更深层的原因,如过大的期望压力、恋爱的挫折、亲情的缺失、遭受性侵害或校园暴力等等。”
“有些孩子在一次次失望后会转而将自己严密地包裹住,离每个人都很远。所以周边的人往往会忽视一个孩子所承受的压力。”张海伦说。在经过面对面交流、救下一个想要轻生的男孩后,张海伦加了他的微信。“刚开始他是比较封闭的,经过耐心的沟通,我发现男孩其实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因为很早离开家,所以他一个人身兼好几份工作,生活压力非常大。”
张海伦说,在和男孩深入沟通的过程中,她了解到,男孩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缺失父母的陪伴。爷爷去世对孩子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没人帮他平复丧亲的伤痛情绪。在他回到父母身边后,家长和孩子双方都不适应生活状态的改变,加之父母感情不睦,对他的关心也仅限于学习成绩,急躁时甚至会打骂他。
“事实上,他没有在家庭中获得爱,反而感受到了冲突和伤害。他不信任家庭,也不信任感情。所以他很早就出来工作,但还是觉得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因为他和这个世界最亲密的人的连接都断了,也无法建立新的亲密关系,所以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特别想去另一个世界找他爷爷。”张海伦说。
刘芳认为,家庭的过度关注或是长期忽视,都会对青少年的心理造成负面影响。“在我们临床的观察中,有自杀自残倾向的孩子,家庭结构不完整的占比很高,比如父母离异,或是长期父母角色缺失等。这种情况下,当孩子碰到困难与压力的时候,没人给他支撑,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很无助的。”
此外,唯成绩论的评判标准也成为青少年主要的压力来源。
“在独生子女的家庭里,父母亲、祖辈们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个孩子身上,而集中的关注点就是学习成绩。在学校,不少老师也将大量精力放在成绩上面。青少年无法获得除学习以外的支持和满足感,一旦成绩不好,情绪就容易崩溃,进而引起青少年的心理问题。”刘芳说,对于成绩的过分看重,也可能挤占老师对于学生日常生活的关注精力,进而影响学生心理问题的早期发现与干预。
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需多方行动
2021年7月下旬,《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以下简称“双减”政策)正式发布,黄智生表示了支持,“我们已经观察到,青少年正在承受巨大的学习压力,而缺乏个人自由活动空间是导致他们精神不够健康的因素之一。‘双减’政策对于促进青少年的精神健康具有重要意义。”
刘芳也表示,通过教育系统的改革改善青少年对学习的关注度是长远的目标,大众需要认可青少年多方面的价值,让青少年都能有获得自我价值与满足感的途径。
与为青少年“减负”相对应,全社会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也愈加重视。心理健康蓝皮书显示,2020年调查中,94.0%的调查对象认为心理健康工作是重要的,与2008年87.9%的占比相比,提高了6.1个百分点。2019年,国家卫生健康委、中宣部、全国妇联等多部门联合印发了《健康中国行动——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动方案(2019-2022年)》。文件要求学校定期开展学生心理状况调查,并设立心理服务平台(如心理辅导室等),或通过培训校医、引入心理学专业教师、购买专业社工服务等形式开展学生心理健康服务。
刘芳表示,现在很多中小学已将心理健康筛查放入日常的筛查体系中,通过简单的初筛来判断和评估青少年的心理状态,确保在早期就检测出潜在的问题,不让心理问题恶化。“有些学校还会直接与第三方机构合作,定期为全校学生甚至包括老师家长做心理筛查。”
同时,刘芳提醒,家长和老师都需要多关注青少年的行为与情绪,“一旦发现青少年出现经历恶性事件、有消极不好的想法、有自伤自残的行为等高风险现象,家长一定要及时寻求专业机构的心理评估和进一步的干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