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寻声追故事


    这个舞台上演的内容是平实的,平淡的,如城内河波澜不惊的流水。

    ■ 老九

    办公室的窗口像是影院的银幕,主体静止,但其上的客体画面变幻不休,故事不断。也有很多时候,我更感觉它就像个舞台,在上演着城市的话剧。不论是银幕还是台口,不变的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我于案头走笔之余,也抬头望着窗口走神,而我自己是它唯一的观众。

    从这里,我可以看到窗外马路两旁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的树叶。可以看到晴天雨天天宇的变化:雨天的天幕是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像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晴天则要生动很多,妩媚很多,有蓝天白云,蓝天的色泽有深有浅,那白云更是变幻多端,团状片状,如狗似猫,还要或快或慢地移动着。可听的更多:汽车经过的引擎声,低音喇叭声,路人说话声,偶尔会路过一长队幼儿园或者小学生,仿佛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掠过,好玩得很。每天有洒水车数度经过,边洒水边放一首女歌手用吴语唱《姑苏好风光》:“哎呀呀,桥洞里面看月亮……”为这个舞台肥皂剧贴上了地域的标签。这些,都说明这个舞台上演的内容是平实的,平淡的,让人熟视无睹的,如城内河波澜不惊的流水。

    可是,有一天,一声吆喝从窗外传来,于我来说,不次于城内河一尾鱼泼辣辣跃出水面,让岸边人陡生一阵惊异。

    这声吆喝,是一个男人苍老粗糙的叫卖:“卖、甘、蔗!”

    这声叫卖,是地道的吴语。但不是人们熟悉那种“阿要买白兰花啊——”,有前缀后缀,抑扬顿挫,似乎语音中还有一种白兰花的幽香随风徐来,很苏州。这声吆喝,生硬得很,不见任何软糯,带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赌气,明显的不开心,潜台词是:要买就来买一根,不买就拉倒。他似乎懒得啰唆,经过窗口,绝对不会超过三声,就完成了一侧上台一侧下台,估计有人听见吆喝声赶出去买他的甘蔗,早找不见他的人影了。如此不懂慢悠悠,赳赳武夫,硬装斧头柄,感觉他的存在方式是反苏州的。

    但却也是标准的苏白,是地道的苏州话。这种话,在外人听来,与常熟话、吴江话、木渎话没有区别,甚至与上海话也难以分辨区别来。我记得自己初来苏州,就根本分辨不出上海话与苏州话的区别,与他们的对话,也只能从几个音来区分。譬如第二人称,说“侬”者,是上海人;说“倷”者,是苏州人。再譬如强调少,说“一滴滴”者,苏州人;说“一恩恩”者,上海人。

    说实话,每每听到他这声苏州话吆喝,我都不觉要心痛一下。我在想,这个沿街叫卖的汉子,家中一定是指望他这份工作带来的收入,而他这份收入又一定不甚丰厚。但是,他又找不到比这个工作更好的工作,不得已,才去批发点甘蔗,每根比水果店多赚一两块钱,一天了不起赚二三十元钱。但有谁来买他的甘蔗呢?估计只有开店的女子,在噘着小嘴嗑瓜子等生意时,去买根把甘蔗来变换口味吧?用她们涂着鲜艳指甲油的兰花指,拈出零钱扔过去吧?

    后来,我无意中看见过这个卖甘蔗的,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肩扛五六根甘蔗,甘蔗与他的身体组成走动的十字架形状。擦肩而过后,我才后悔没有买一根他的甘蔗。甚至想,我应该将他肩上五六根甘蔗全部买下来,到办公室请同事们的客。

    我想,他还会再给我机会的吧?

    我很想让办公室里的同事,吃一次我买的甘蔗。并讲述这个关于甘蔗的故事。这样,办公室窗口这个舞台的观众,也许就不止我一人了吧。

    机会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听见窗外的吆喝声后,我快速奔到窗口前,大喊:“请留步,买甘蔗!”

    冲到楼下,终于看清这个先闻其声后见其人的卖甘蔗者。这回,他是推着一辆旧自行车,将长长的甘蔗绑在车上,这样比起先前的肩扛,明显省力很多。我说,车上的几根甘蔗,我全买了。他朝我认真地看看,微笑点头。从车上扯出一个大号蛇皮袋,开始削皮。说,削完皮,打包带走扔垃圾桶。我借机与他聊天。他很健谈,很乐观,说到开心处,居然唱了起来,是电影《铁道游击队》中一首歌,他改词了:“路边的店铺门口,是我卖甘蔗的好战场!”唱得并不咋的,但情绪感染人,能听出他内心的快乐。他是铸铁工,高温工种,退休早,退休金不低,在天气和心情好时,出来卖点甘蔗,赚钱又健身。女儿在北京一所名校读博,也对他的生活方式和心理调节,投赞成票。

    他还说,他小时候的苏州街巷,能听到很多艺人沿街叫卖,甚至还有吆喝着上门服务的,叫“走做”,如今被一帮快递小哥取代了,挺可惜的。他说,卖甘蔗中,也是怀旧的找乐,是一种生活情怀的表现。

    如此说来,他的故事非但“一滴滴”不悲情,反而称得上是浪漫。我一开始的推测,其实是想当然了。生活总是比想象更多姿多彩。

    拎起几塑料袋削过皮的甘蔗走人,觉得拎起的也是寻声追真相得到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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