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技术迭代,汽车本身与其附载的各类信息被“人类中心”叙事排除在记忆之外。为了填补空白,徐前进下沉至日常生活领域,尝试构建一种机器的“物质主义”叙事风格。在《驶于当下:技术理性的个体化阐释》一书中,徐前进作为一名普通驾驶者,和4S店销售员、出租车司机、修车工等共同感知着汽车的存在,并以此反思现代技术与社会、文化、个人之间的关系。
■ 张馨予
1885年,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成功创造了世界上第一辆现代汽车。此后,汽车逐渐取代马车成为公共道路的主角,人类从此摆脱了“脚力”时代,飞速奔波于起点与终点之间,“行万里路”从此不再是梦,而是现代人可轻松达成的成就。与此同时,汽车也在改变着社会景观,塑造着人对时间、空间的感官。
然而在徐前进看来,这样一项重要的发明落实到其自身状态时却很少进入现代文本,也可能无法进入历史。随着技术的迭代,汽车本身与其附载的各类信息可能因其不能言语、没有感情,而被“人类中心”叙事的档案机制排除在记忆之外。为了填补空白,徐前进下沉至日常生活领域,尝试构建一种机器的“物质主义”叙事风格,以个体感受阐释汽车所带来的技术理性。在《驶于当下:技术理性的个体化阐释》(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年版)中,徐前进作为一名普通驾驶者,和4S店销售员、出租车司机、修车工等共同感知着汽车的存在,并以此反思现代技术与社会、文化、个人之间的关系。
媒介即讯息
技术的变革远不止数量的增减损益,它使整体生态发生变革。为了满足轮胎的使用,人们用柏油覆盖了泥土道路;为了平衡速度的负面影响,人们创造了红绿灯,出台了交通法,成立了交通监管及执法机构;为了促进汽车机械性与肉体感官的融合,人们增设了驾驶培训学校……汽车的出现颠覆了城市景观、促进了新职业出现,甚至推动了新的立法。但作者的论述尚未止步于这些社会宏观改变。在其看来,汽车还从微观的个人生活改变着人的行为逻辑和心理。
汽车的普及将驾驶者从古典时代的英雄身份转换为现代技术控制者,随着技术进步,人们在交通过程中的体力与脑力付出比例不断改变,这体现的正是尼尔·波斯曼对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解释:“每一种工具里都嵌入了意识形态的偏向……也就是放大一种感官、技能或能力,使之超过其他感官、技能或能力的倾向。”自动化时代的到来又一次改变了人的身体功能,人的眼睛超负荷运转,身体的行动力被进一步弱化,从而促使了驾驶心理领域的出现。此时,汽车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不同技术系统所支持的汽车类型(手动挡、自动挡)不断调整着人们的身体功能与驾驶心理。
而汽车不仅是一个整体,由各个部件组合,体现了现代社会的精细分工,在这种分工下,社会变得更为复杂,尤其是当伦理问题出现(车祸或尾气造成的环境污染),责任的追究变得尤为困难,一种“有组织的无责任感”随即出现。
工具理性与技术极权
正如媒介环境学派所论述的“每一种技术都有一套制度,这些制度的组织结构反映了该技术促进的世界观”。1913年,福特汽车公司创始人亨利·福特为提高其工厂的生产效率而创造了“流水线”生产形式,通过把一个重复的生产过程分为若干个单元子过程,充分发挥了劳动分工所带来的效率。福特装配线的生产方式创造了一种现代景观,尼尔·波斯曼称其为技术垄断兴起的标志,乔治·里茨尔认为该生产方式是“社会麦当劳化”的必备要素,而本书的作者则将其称为“技术极权”。
在驾校时,作者通过“背诵口诀”的方法通过考试,这是一种有效率的学习;在4S销售店,销售员通过“流水”程序,在无需交流的形式下达成汽车的买卖,这是一种有效率的消费;在修理店,技工们运用升降架、扒胎机、动平衡仪等机器完成汽车的修理与升级,这是一种有效率的工作;驾驶者行进在道路上,ETC自动抬起或放下升降杆,工作人员扫描手机,扣除费用,这是一种有效率的交通……“流水线”深入渗透进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信息流动的效率越来越高,人与人的直接交流却越来越少,现代“陌生人社会”出现。马克思谴责其为一种心理剥削,人被剥夺了生活的乐趣,生命价值出现工具性异化状态。
作者总结,这是一种技术极权主义的控制:人失去选择,其生产能力、娱乐目的、感官反应机制都被规划和预设。而这也正是马克斯·韦伯所叙述的工具理性,人们追求功利,最终却反被功利所用,进入了现代化“铁笼”。
对现代性的乐观解答
在《驶于当下》一书中,我们能看到许多熟悉的身影:法兰克福学派的哈贝马斯、马尔库塞,媒介环境学派的麦克卢汉、波斯曼等,甚至能够向上追溯至马克思、韦伯。作者注重个体心理感受与心理分析,写作中体现出更多后现代、浪漫主义倾向,并试图摆脱对档案的依赖,从个体感官出发感受日常生活的“存在”。
在作者看来,“人类中心”叙事与技术极权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现代社会相信“理性”,相信“人”对世界的客观认知,因而形成了以“人”为中心的档案生成机制,忽略了个体主观感受,排斥琐碎、重复的日常生活,使人倍感孤独,也使工具理性有机会反制人类,造成部分“技术极权”现象。但相比批判学派与媒介环境学派的悲观,作者给现代社会提供了更为乐观的观察视角,认为“技术极权”所带来的孤独相比古代的忍饥挨饿或生死离别,是一种现代文明所制造的幸福,而这种制度虽然带来个性与创造力弱化的问题,但同时也确保了每个人的安全,为普通人提供了更多平等与自由。
本书的“中断”式写作使得作品丧失了部分逻辑性,这是争议所在,但也正是该书的创新之处,“电车难题:程序正义与本能反应”的部分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思路。他认为“电车难题”脱离了日常,陷入纯粹“理性”的探讨中,这正是一种人类中心的叙事,当关照现实生活时,我们就能发现人们不太可能遭遇如此道德困境,现代社会将以技术“机械性”结合“本能”解释,缓解此类冲突。
“缺席是治疗遗忘最好的良药”,但汽车的机械状态在文本中的缺席也同时意味着历史的遗失,从这一角度讲,作者是在为后代书写历史。可以说该作品的叙事方式颇为“意识流”,作者也表示该写作方式仍在探索中。读者只需做到批判但包容,期待该风格的更多延展与尝试。
(作者单位:北京科技大学科技史与文化遗产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