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新鞋里的绵绵爱意


    脚下的新鞋总是与母爱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每双穿上新鞋的脚,都牵拽着母亲深情的目光。长长的人生路,有绵绵的母爱相伴,那是多么的幸福!

    ■ 老九

    我刚刚退休,而我的儿子新参加工作,这是标准的新老交替。过年时,我给他发一个红包,言明专款专用,买一双新鞋。他善解人意,买了新鞋就穿脚上,并拍下视频发我看,让我开心。我是真的很开心,回复:新年新鞋走新路。

    数度点开他拍摄的这个短视频,眼帘也不觉出现了一系列与自己生命相关的鞋的画面。

    最先想到的是我10岁时,奶奶给做的一双新布鞋。那双鞋是一双黑灯芯绒鞋面,元宝口的传统布底鞋,穿在脚上,立马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有人说,这么好看的新鞋,怎么不等到过年时穿呢?平时穿脚上,太可惜了。在乡下人的观念中,新鞋是不应该在平时穿的,平时穿新鞋是一种奢侈。

    这种观念,也许还不能完全归结为物质的匮乏。买布要钱,要凭下发的布票,这当然都是高得让人叫天的门槛;但除了这个,做工也绝不简单。乡下人的布鞋,工艺比较复杂,鞋底和鞋帮分开做,最后合二为一。鞋底和鞋帮都需要一种“邦子”,这个是做鞋的重要材料,由各种旧布破布的充分利用而成。在秋高气爽时节,用煮好的一盆面糊,将旧布破布一层一层贴到门板上,像百衲衣,如万国旗,让它们化零为整,互相咬合,彼此帮衬,成为整面门板大的一块,晾晒干。这干了的硬邦邦一大块邦子,小心撕下,卷拢,就是日后做鞋最重要的材料。鞋底是上下各一层布,中间要几层邦子,还要加一些老笋壳,乡下人叫“仿布壳”,这样可以节省一些邦子,千针万线密匝匝纳结实,成鞋底。鞋帮也至少要一层邦子,邦子下一层布衬里,邦子上加一层上档次的鞋面布。备齐了这些材料,就可以开工了。鞋底和鞋帮的制作,都是技术活。

    手工做鞋,大约可以归类为“女红”一类,在自给自足的农耕时代,几乎是所有女性必然学会的手艺。不会这些,也就难以胜任贤妻良母角色。一家之主妇,可以不会做衣服,但不可以不会做鞋。在我的孩童时代,家乡的农家做衣服都是一年凭布票买了布,请一个裁缝来家做一两天,却绝对没有哪家会请人上门来帮助做鞋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家三代人的脚,完全在一个主妇的手上,她用零碎或牺牲睡眠的时间,呵护打理一家人的脚。做鞋的工艺水准且不论,会做是起码的,否则,让一家人赤脚与大地零距离接洽?

    在我的印象中,乡村的夜晚,家家都会响起一种异曲同工的“呼——呼——”声。这声音当然没有户外的风声那么大。户外的风声,是风吹拂过树梢和屋檐摩擦而起,完全大自然物理属性,不带丝毫情感;而我说的这种较之自然风声稍小,是针线穿过鞋底拉进拉出而生,其中所蕴含的情愫就丰富了太多,太多。细细辨认,其中做给丈夫和做给儿子的会不同,做给婆婆和做给女儿的又不同,尤其是做给将出门远行的儿子和出阁远嫁的女儿,那真是饱含了母亲的万千柔情,万千蜜意。足蹬这双鞋者,想到深夜母亲那油灯下的劳作,那母亲双手的温暖,一定会足下添翼,浑身长力。想那唐人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我一直感觉他选错了材料,不该选衣,而该选鞋。选衣大而无当;选鞋会让天下人读诗时脚板底下一热!也心头一热!

    我对奶奶做鞋的画面,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朦胧睡意中,在“呼——呼——”的线穿鞋底讲述声里,我看到奶奶在纳鞋底。她将针头于头发中蹭一蹭,然后扎进鞋底,用右手中指间落满小麻点的顶圈顶进,再用针夹夹紧拔出,随后就是抽拉长长的绳索,“呼——呼——”。这牵拽的当中,她暂时不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到鞋底寻觅针脚,大可以神经松弛片刻,目光也是一时空蒙。我不知她在想什么。绳索拉到底了,她回过神,用针夹缠绕绳索,借用针夹勒紧,之后,继续寻找下一针的针脚,依照程序,继续拉绳索“呼——呼——”。油灯投映她的身影在土墙上,放得大大的。那针线穿越鞋底的声响,似乎是在给她的动作配乐。多年后,我会拉琴,会于缓急轻重中用情,一手运弓一手揉弦,运的是满弓,揉的是指揉加腕揉,一恍惚,我以为自己指尖上的弦就是那根鞋底间穿越的针线……

    村里做鞋手艺巧的女人,总是被人格外敬重。因为有冬天的高帮棉鞋,还有姑娘出嫁的嫁妆鞋,许多人需要她们指导,往往都会供不应求。一些行将出阁的村姑,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做鞋技术不算,还会抓住机遇向村里的高手讨教。这学做鞋技艺的过程,一定有诸多对将来家庭的美好憧憬吧?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村落,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家庭,其中诸多的不确定性,与自己手中的一针一线有千丝万缕的牵连,这多像一行行字导进的一本书,书中有起承转合,还有峰峦迭起,大开大合,大悲大喜。

    我的母亲自然也是会做鞋的。她年轻时在城里工作,并不会做鞋,后来随父亲落难到祖籍做了农妇,她就开始学做鞋了。插秧割稻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农活,她没有学会,在生产队的集体农活中,只能干挑秧挑稻的力气活,但做鞋的手艺她学会了。我儿子出生时,她不但自己动手给孙子做绒线衣裤,她还有心情做棉鞋,是那种纳细密针脚鞋底、灯芯绒面的小棉鞋。她不厌其烦地将这些从湖北寄到苏州。却因为购买方便、适用等原因,她的劳作都没有派上用场。如今,母亲已离世多年,但她亲手做的绒线衣裤和小棉鞋,依然和我们在一起。每年夏天,我都会在阳台上晾晒它们,珍藏它们。手捧这双小鞋,就像握着母亲的双手!

    如今的生活,手工鞋几乎是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购买新鞋极其便宜。但在我看来,脚下的新鞋总是与母爱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每双穿上新鞋的脚,都牵拽着母亲深情的目光。我希望刚工作的儿子新年穿新鞋,走新路,他能从新鞋中想到母亲、祖母,最好更遥远一点——父亲的祖母。长长的人生路,有绵绵的母爱相伴,那是多么的幸福!

    愿天下人在新年里,都足下有新鞋,眼前有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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