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描绘老白和他周围邻居们的日常生活,爱情夹杂在生活中间,完全和买菜做饭、散步遛弯、喝茶吹牛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爱情本身就是生活,我们何必在爱情之上添加那么多的装饰呢?
■ 王宁泊
关于喜剧,我将之分为两种:一种是纯粹搞笑的,另一种则是幽默诙谐的。前者像是在挠着人笑,而后者则往往是带有一点点刻薄的嘲笑,就像钱钟书的小说,把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的现实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展示出一小部分,制造一些反差,可当我们在嘲笑别人的同时,不经意间也嘲笑着自己。
就像是电影《爱情神话》从一开始为我们展现的那样——在一个上演着先锋话剧的小剧场里,伴随着《圣桑·骷髅之舞》的小提琴曲,坐在看台上的两个人便构成了令我们忍俊不禁的一对反差,一个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无聊到昏昏欲睡。
类似的还有很多,比如路边修皮鞋的小皮匠看似职业普通,但却能讲英文识大牌,闻一闻就知道手里的高跟鞋是两万块的Jimmy Choo,他还是经验了得的两性情感哲学家,每天必有自己的coffee time,穿着围裙坐在钉鞋的机器后面,于车水马龙之间用手摇磨豆机来一杯手冲咖啡;生活优越坐拥上海福安路两层小楼的老白,到外贸店淘最便宜的衣服,招待客人就到小商店买快过期的食物。而最精彩的当属老白和三个女人在外滩的展馆里那段对话,徐峥饰演的老白在电影中代表中国的油腻男导演向女性道歉,演员与角色的身份恍恍惚惚间就像墙壁上倒映的影子,分不清说这话的到底是徐峥还是老白。
这种调侃的艺术关键就在于那不经意间的反差,让我们的思路一不留神绊了个跟头,在于拆解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些生活片段,就是指出皇帝的新衣只不过是一丝不挂。影片中那形形色色的小反差形成的小幽默,综合起来成了一个最根本的反差和最大的嘲讽,也就是对电影名字本身的嘲讽!一部名叫《爱情神话》的电影,看到最后我们发现,这其中既无“爱情”,更无“神话”。
张爱玲说:“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片,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人们常常批评知识分子或者文艺青年们不切实际、脱离生活,指的就是这种行为:首先将一套成见或者观念放进自己的脑袋里,然后试着去用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填满这些成见与观念。往往把爱情想象成感天动地,把爱情描绘成刻骨铭心的,反倒是那些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我们幻想着爱情,仿佛拥有爱情就拥有了全宇宙一样。但这不过是年轻人的内心狂热,毕竟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反观成年人的恋爱,谈的永远无关爱情,谈的只是他们自己的身份和体面。将这种恋爱关系拍得最好的,一定是侯麦。侯麦“四季的故事”系列和“六个道德故事”系列等电影,全都讲着同样的主题,这个主题被毛尖老师总结为:中产如何制服诱惑。我觉得再具体一点,就是如何体面地谈恋爱。保持体面就意味着要抛弃掉那些过分情绪化的东西,不能声嘶力竭,不能玉石俱焚,两个人相遇谈的不是海誓山盟而是文学哲学,场所也是从卧室转移到客厅和草坪。
体面的恋爱就像是爱情中的游击战,掌握的是火候,就像电影中的老白煲汤一样,小火慢炖急不得,万万不可烈火烹油。体面的爱情便是这种暧昧的艺术,这种暧昧的关系,都是深谙人性与人际交往之后的成熟,有什么话只说一半,给自己也给他人留好退路。老白和前妻常有往来,和格洛瑞亚也做不到纯粹,和李小姐当然也不可能更进一步,给李小姐发微信,字打了出来又删掉重新发,这不就是我们平时小心翼翼斟酌话语时候的表现吗?
情感要表达,又不能说得太绝对。三女两男凑到一桌吃饭,老白前妻一句:“没想到剩饭都有野猫来抢!”女友们怒:“谁是野猫啦?”老白赶快接:“谁是剩饭啦?”剑拔弩张转眼间一笑而过。同样的话术在电影当中还有很多,可以说,整部电影就是依靠这些精妙的对话支撑起来。老白和他的三位女友就是凭借着各自的话语在一段段相互交错的关系中维持着彼此的距离,不远不近。
这个彼此间关系不远不近的世界,是一个安全舒适的世界,而互相维护着自己和对方的体面,则是在成人世界中的自我保护。很显然,对于老白和他的朋友们来说,再也没有精力和能力能像年轻人一样为了爱情勇往直前。
经历过婚姻,他们自然也清楚了爱情可能带来什么样的代价和成本,清楚了对方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伤害。能走到今天,哪一个人不是伤痕累累呢?李小姐的英国老公抛下她和女儿自己回到了英国,而格洛瑞亚的老公压根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光鲜亮丽,精心打扮的外表是他们的保护色,八面玲珑的话语是他们的护身软甲,所有的欲望都要先经过语言这层网细细地筛一遍。或许不是没有冲动的激情,只是这激情实在是没有办法无畏地释放,只能一个人默默在窗口抽烟、在卫生间打鼓的时候,让冲动化作烟雾、化作鼓声飘散。
还记得老白第一次到李小姐家里做客时,李小姐给女儿玛雅听写英语单词,老白在草稿纸上偷偷素描了一幅李小姐的侧脸。之后在天台上,李小姐说自己年轻时一定很吃这一套。虽然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试过才知道,但是已经试过的鞋子,又何必再试呢?
电影用了很大的篇幅来描绘老白和他周围邻居们的日常生活,爱情夹杂在生活中间,完全和买菜做饭,散步遛弯,喝茶吹牛的日常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爱情本身就是生活,我们何必在爱情之上添加那么多的装饰呢?老白和李小姐一直到电影结束也没有实质上的进展,一直是以所谓朋友的身份来相处,可是两条原本平行的生活渐渐产生越来越多的交集,平淡而相互陪伴,一个称呼往往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老白最后的画展名字就叫“白辛苦、不辛苦”,何苦给所有的追求都勾勒一个金灿灿的轮廓,赋予一个崇高的意义,我们每天做的事,每天的生活是琐碎而平淡,爱情也本就如此,何故非要刻骨铭心呢?
影片中唯一一个将爱情视作神话的,是老白的朋友老乌。当听闻索菲亚·罗兰去世的消息,他含着泪给大家讲述了他在欧洲与索菲亚·罗兰偶遇,就像《罗马假日》中演的那样,两人短暂地相爱又不得不分离,从此老乌用一生的时间来怀念这段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回忆。老乌误信索菲亚·罗兰去世,自己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当众人怀念老乌,特地聚在一起观看索菲亚·罗兰的《爱情神话》时,却是看得昏昏欲睡,注意力全被一盘桃酥吸引。
面对生活中实实在在的美食,将爱情神圣化的尝试还是失败了。这就是《爱情神话》在我心中的模样,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喜剧,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堆积达成的喜剧。影片中,爱情的神话破灭了,可爱情破灭了吗?时代在一代代人的身上已经叠加了那么多的使命,至于我们的爱情,还是让它轻松一点吧,只要生活还在,爱情也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