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张定浩读曹植、读阮籍、读陶渊明、读谢朓、读李白、读古诗十九首、读诗经、读楚辞,我隐约知觉到了过去时代的诗与依然留在世间的天真和烂漫。
■ 吴玫
过去时代的诗人已经零落成泥,只是,不同于凡夫俗子早就灰飞烟灭,他们用诗魂构筑起来的葳蕤的诗歌花园,一直在泽被后世。然而,诗无达诂,董仲舒此语虽给了诗无限的天与地,却也道出了一个真相,亦即爱诗的人也未必会读诗。那么,张定浩就是我们在逡巡诗歌花园时可以信赖的一位引领者,以一本《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多年前,我和上海博物馆的几位好友带领一群中学生去全国各地行走文博之旅。到太原时,山西省博物馆派出了讲解员为我们讲解馆中收藏。这的确是一位优秀的讲解员,她字正腔圆地将通往每一件文物的密码告诉了我们,从而,那些静默了千百年的青铜、陶瓷、玉器等,竞相向我们温柔倾诉起它们的前世今生。饶是这样,她与已经被她了解得烂熟于心的文物之间的隔膜,我还是听到了。
“假如一个蹉跎半生的人尚且还有抱负,那么他看见成熟的桃子时,心里起了这样无名的忧伤,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个人,是那个春秋魏国的诗人,也是子建”,选自《既见君子》首篇《曹子建》的这段话,有没有张定浩的自况?当然,1976年出生的他,早已经事业有成。除了颇受好评的与《既有君子》比肩在同一书系里的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随笔《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外, 他的著作还包括随笔《无形之物》《孟子读法》,以及译著《我:六次非演讲》《悼念集》等。我说在所引之言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是因为他在一步一个脚印地推进自己是如何在《诗经·魏风·园有桃》里找到忧伤时,将自己的日常和自己的情绪投射进了字里行间:“诗是这样的,‘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我开始没明白,为什么桃子端上来的时候,那人便会忧伤。前几天去南汇看桃花,出租车司机说八月还有品桃节,想到大颗大颗的水蜜桃端在果盘里,应该流口水才是,为什么要忧伤?”
水蜜桃非但没有逗引出过去时代诗人的口腹之欲,还让他生出了忧伤,为什么?随着文章作者的一唱三叹,答案水到渠成地呈现了出来。可我在初夏时节读几页《既见君子》看几眼窗外婆娑的绿树后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不仅仅因为通感到了诗人看见水蜜桃时的忧伤,更是触感到了张定浩在体验《园有桃》里忧伤处处的过程中,他滚烫的激情。
这不是我熟悉的讲解古典诗词的文本格式。我在大学上中国古代文学史这门课时,老师们会以点带面地给我们细讲每个朝代著名诗人的代表作品,比如《诗经》中的《硕鼠》和《伐檀》等、屈原的《离骚》、曹操的《短歌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等。但是,老师们如教学参考书一般的讲解让我很难觉出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的趣味何在,与此同时老师们貌似翔实其实枯瘦的讲述,还给了我一个错觉:解读古典诗词就应该这样不苟言笑地隔岸观火。
一篇篇地读着《既有君子》,读到情绪无法平复时我就放下书本伏在窗栏上远眺儿童乐园里孩子们坐着秋千欢喜地上下翻飞。“我有一日被大雨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包里只有一本《古诗源》,随手翻到李陵苏武互赠诗重读。纪德在《新食粮》里曾感叹,‘我们的文学,尤其是浪漫主义文学,总是赞扬、培育并传播伤感情调,但又不是那种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而是一种松懈的心态,称之为忧郁’。而所谓‘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在我心里想到的形象,便是苏武所说的‘慷慨有余哀’。这五个字,约略说尽了汉诗,也说尽了我喜欢汉诗的理由。”我是被这一小节文章中的哪一句话搅动得无法安坐在藤椅上的?是张定浩引用的纪德之言吗?大师关于忧郁的定性,当然让将忧郁视作高级情绪的我产生了些许不安,但不足以把我拽离书本来掩饰自己。我是被隐藏在文字深处作者浓稠的感怀搅乱了心绪。试想,被大雨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心情会怎样?不然,何必要祭出纪德关于忧郁的批判来释怀?让这个生活片段结束在苏武的“慷慨有节哀”上,张定浩欲说还休的被一场大雨阻在陌生地的刹那反应,经由一句诗的过渡,让我凭栏目睹到的日常生活,透露着盎然的生机。
在《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的序言里,张定浩写道:“这首诗正在向我们发出邀请,邀请我们动用自己全部的感受力和分析力进入它,体验它,探索它,被它充满,并许诺,我们必将有所收获,这收获不是知识上的,而是心智和经验上的,像经历了一场爱情或奇异的风暴,我们的生命得以更新,”在《既见君子》后读到《取瑟而歌》的序言时,我为自己想要说说《既见君子》有多好的念头感到羞愧,关于《既见君子》的好,还有谁能比作者自己概述得更到位?
无论是《曹子建》《阮嗣宗》《陶渊明》《谢宣城》《李太白》,还是《古诗十九首》《既见君子》和《九歌》,张定浩都在以自己的感受力和分析力示范给读者,他是怎么进入它们、体验它们、探索它们的,仿佛现场实录的读诗过程,极具模仿性。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张定浩读曹植、读阮籍、读陶渊明、读谢朓、读李白、读古诗十九首、读诗经、读楚辞,或许总也抵达不了《既见君子》的高度,但我隐约知觉到了过去时代的诗与依然留在世间的天真和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