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这样的舞会对男女而言都是一种甜蜜的压力，选择与被选择、攀比与被攀比、怀抱期待和遭受打击、失意与得意……都是年轻的人们情窦初开时才有的困扰啊，只是当时已惘然。
■ 李咏瑾
其实仔细一想，从择偶这个层面来说，你眼前徐徐展开的花花世界，不就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舞会”？你在舞会上尽情起舞，翩翩展示你的姿态，与此同时，一朵鲜花深吸一口气，在那枝头上翩然绽开，于是春天便不由自主地有了焦点，犹如平缓而碧绿的湖面上产生了一个渐渐变大的漩涡，而你独处于漩涡的中央，于是一切热烈的情绪、关注的目光、喧嚣的私语都不由自主地向你蜂拥席卷而来，你便独得了整个春天一切的繁盛——那是张开双臂都拥抱不过来的让人窒息的繁盛，是独属于一朵鲜花的高光时刻！
所有相亲联谊会上最受欢迎的姑娘大概都有这样的感受吧，不！应该是所有参加这样的联谊会的姑娘，只要她一展裙摆、迈开了第一个舞步，她就理所当然地、羞赧又灿烂地拥有了自己的春天。
哪怕这春天只是稍纵即逝！
这样的“春天”，可能存在于你年轻时的经历，可能存在于她年老时的回忆，也可能存在于我此刻无意中在纸上留下的一行行字迹；既可能存在于北上广那洋气的985相亲派对，也可能存在于若干年前最贫瘠的小镇上那种简陋的露天舞会。
这样的露天舞会，往往是小镇上的工矿企业为了解决一线大龄青年的脱单困局所举办的一种福利性活动。参与人员，则是机关里的单身女青年和众多在野外一线艰苦作业的男青年。这种联谊形式一直延续到了如今，今天的勘探、路桥、石油石化、水利建设等诸多艰苦的行业里，仍旧聚集着大量身在野外的单身男性，他们的脱单渠道之一就是参加单位举行的相亲活动。那一双双不敢直视的眼睛，那微微颤抖着伸出去邀请的手，几十年前和如今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20世纪90年代初有些昏黄的滤镜中，舞会已开始良久，舞曲从“冬天里的一把火”响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舞池仍旧显得空旷，第一对拥抱着滑向舞池中央的，还是以身作则的工会主席和女工委主任。任凭各单位的领队如何加油打气，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仍旧和各自单位的同性朋友们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只是一边攥着出汗的手指，一边远远地互相打量、低低议论。
万般无奈之下，组织再度出马，事实上自从拿到参加舞会的男女名单，热心的工会大姐们就按捺不住滚滚的爱管闲事之心，就地来了一个“拉郎配”：这个五大三粗的铁姑娘适合那个矮矮壮壮的转业兵！那个卫生所里秀秀气气的“林黛玉”和这个白白净净的“笔杆子”，两人往一处一站，就像一幅画！还有这个英气十足的“花木兰”，嚯！还是去年的三八红旗手，适合那个一身干劲的副队长，两人以后一起携手搞事业，于单位于小家庭都好……就这样说定了！虽然还没有征求当事人的意见，但所有热心的工会大姐都为自己的英明眼光自豪不已。
岂料年轻人毫不跟着剧本走，铁姑娘和转业兵丝毫不来电，两个人因为意气相投成了好哥们儿，她看上的似乎是那个白净的奶油小生，毕竟彼时电视剧《渴望》风靡一时，里面的上海小男人王沪生大概是荧屏上最早的“小鲜肉”鼻祖，于是转业兵仗义地把那个他口中的奶油小生薅了过来，转身又对吓了一跳的“林黛玉”伸出了邀请共舞的手：“放心，俺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俺是个实在人。”
一心追求进步的“花木兰”倒是对副队长有好感，但副队长一双眼睛只盯着勉勉强强和转业兵共舞的“林黛玉”，摩拳擦掌地琢磨着下一支舞一定要抢先一步把她抢过来，并且让其他男人再没机会！
参加这样的舞会对男女而言都是一种甜蜜的压力，选择与被选择、攀比与被攀比、怀抱期待和遭受打击、失意与得意……都是年轻的人们情窦初开时才有的困扰啊，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一群没开窍到只凭本能行事的愣头青中间，也有个把醒事早的小机灵鬼，比如那个相貌平平的“小圆脸”，走近一个无人理会的男生，塞给他两粒稀罕的大白兔奶糖。后者顶着一对瓶底厚的高度近视眼镜惊诧不已，他是南方人，身板小，脑袋大，“蔫巴得好像风沙地里一棵三年没抽叶的杨树苗（他们队的队长这样形容道）”，又是初来乍到这样艰苦的环境，连本地话都听不懂，一时难免格格不入。这两颗大白兔奶糖给了他极大的温暖和肯定，也奠定了两人此后几十年婚姻的稳如磐石。对此，那个机灵的“小圆脸”，现在已是这家央企南方公司的总工程师太太，不无自豪地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当时就想找个学历高的，学历高又肯干，前途一定差不到哪去，毕竟……”她停了一下，笑嘻嘻道：“知识就是力量。”
20世纪90年代初的露天舞会，男人和女人能够互相展示的，只有最纯粹的自己，没有现在相亲种种复杂的套路，更谈不上金光闪烁地炫耀名牌和展现医美之后的完美脸庞，人们拿得出手的，只有羞答答又难掩的热情、频繁踩到对方脚尖仍勇往直前的笨拙，以及最原始的一曲舞毕后汗气蒸腾的自己！在这样的汗气蒸腾中，如同雄株和雌蕊相互吸引……舞曲一首首响起，一首首又归于沉静，人们不管是正在得意，还是陷于失意，总不愿舞会就这样结束，失意的人盼望着能被峰回路转的爱情撞个满怀，得意的人盼望着眼前这欢畅来得更加猛烈，所有的人都不承认最好的时光即将过去，而是期待着更为浓烈炙热的高潮在这人生的舞台上乍然绽放、级级攀升，希望青春永远饮不尽这杯中醇酒，希望纵情欢歌中今宵永不落幕！起风了，起风了！远处天幕上浓云翻滚，无数的电闪雷鸣在沉沉的雨云中翻滚着、孕育着……这就是情欲最初的惊心动魄，也是所有联谊舞会上那些炽热眼神背后的秘而不宣。
不管之后的恋爱是否修成正果，不管此后漫长的婚姻里是否交织着甜蜜与琐碎，不管他们是否会在人海中彼此走失，我想，那些经历过这个时代的曾经的青年，都不会忘记自己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小镇上，参加过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露天舞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