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根妹是一位普通的劳动妇女。她1952年出生于贫农家庭,在艰苦岁月中,饥饿、贫穷不曾影响她对生活的热爱。她努力奋斗,不断改善家庭的生活条件,后又随孩子在城市继续“打拼”。“00后”的外孙女有感于外婆的人生经历,用口述史的方式将其记录下来,汇成了《外婆和她的房子》一书。这本书带我们走近了吴根妹有滋有味的记忆之场,也看到了那个时代寻常女性琐细日常里的主体性与创造力。
■ 范语晨
路遥《平凡的世界》里有这样一句话: “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演员的吃喝拉撒,也不愿去关心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人类猎奇的本能与流量对信息的聚合,总让我们很难有机会真正走近一段平凡的人生。
而翻开《外婆和她的房子》(东方出版中心2021年10月版),我很快便跟着主人公吴根妹、一位普通“50后”女性的讲述,充满兴致地步入她住过的7所房子,以及这7所房子串接起来的、绵密的生命之路。
我更强烈的共鸣还来自,主人公的外孙女是这部口述史的访谈人与记录者。因此,在出入“外婆的房子”时,我总能遭遇似曾相识的情形,想起关于我奶奶的画面,意识到那些我们对祖辈常有的代际误解。不同时间与经验的交汇中,我们不仅达成对她们新的理解,也在更丰富的维度上触碰着生活的本真。
挣钱置家当:她珍惜的是创造的意义
小学时我写过一篇日记,题为《奶奶和旧东西之间的感情》。记忆中,奶奶总不舍得丢掉经过屡次搬家、已经不能用的旧物。每次爸爸试图清理,都会遭到她的愤然抵制:“家里这些东西,可都是我一件一件置办的呀……”说得我们不胜其烦。
写这篇日记时,我觉得奶奶是恋旧罢了。而读到《外婆和她的房子》中,吴根妹想尽办法吃苦挣钱、置办家当的经历时,我忽然发觉,书中的外婆与我的奶奶有她们共同珍视的东西。从物质匮乏的年代走来,她们在意的是来之不易的一针一线,在意的是自己艰难奔忙的青春岁月,更是那份充盈着她们全部热情和巧思的创造力。
吴根妹赚钱置家当的路,在勤劳的底色之上,总是有种令人佩服的创造劲头。在计划经济时期,吴根妹与阿四结婚后,发现阿四家里堆积着没人要的蚌壳(可以敲碎抛光后做纽扣),于是开始了第一次搞副业。怀孕的吴根妹与丈夫一起敲完了一座小山似的蚌壳,用换来的收入还完了结婚时的欠债。
改革开放后,灯泡厂不景气,吴根妹又找机会开展了N种副业。做副业的过程在吴根妹的口中像是妙趣横生的闯关记:划黄鳝时,她跟热锅里的鳝鱼斗智斗勇,做小鞋子时,她从零学起,钻研出舒服漂亮的做法,甚至吸引了海外订单……在每一次孜孜不倦、攻克难题的叙述里,都能看到她对自己创造力的不断挖掘和体认:“我很喜欢靠自己的劳动和想法挣钱,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我于是理解了,“劳动”和“想法”带来的价值印迹,可能也是我的奶奶在旧物里看到的意义。有女性主义者提出,在不平等的性别权力结构之下,男性被赋予了创造性、超越性与主动性的特质,而女性则被认为是重复性、维持性、被动性的存在。当历史和现实中的杰出女性不断挑战着上述结构之时,吴根妹的叙述告诉我们,能动的主体性与创造力,在寻常女性琐细的日常里,同样无处不在。
有趣的“两面派”:标签说不尽的内心世界
吴根妹的女儿、复旦大学沈奕斐老师在书的序言里说,没有特殊身份,恰恰是生活中多数人的身份。她这样描述自己的母亲:“我发现还挺难给母亲贴标签的,因为她常常有两面性。”
我们在阅读中的确发现,书中的外婆常常是个有趣的“两面派”。
比如,她相信科学,20世纪90年代初女儿高考时,大部分父母并不那么关心填报志愿的事,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吴根妹却花了一个月时间,研究其中门道,帮助女儿选择学校和专业。可同时她又求助神明保佑女儿,专程坐车去县城拜菩萨。
比如,她有可贵的判断力,帮女儿女婿在上海看房子时,别人都说房子近年来涨得快,现在买不划算,可她相信自己的观察,认为房子的质量要远胜从前。但在装修房子时,她却又听信别人的说法,在地板里“藏金”(金色和银色的硬币),以祈愿家中的财运。
又比如,面对公公婆婆平时的刁难,她从来都任劳任怨,不发牢骚,似乎是个十分保守的孝顺媳妇,可她又非常有主见,面对公公的精明算计时,大胆提出与公婆分家,捍卫了小家庭的独立和权利。
叙述者身上的这些矛盾与张力,让我心中曾经关于奶奶的问号又浮现出来:她坚决支持女性独立,认为“女性必须要有自己的工作”,但讨论起女性的生活方式,她却非常传统,对新潮的打扮嗤之以鼻;她坚决支持集体利益高于天,一辈子为了集体工作奋斗,但也总感慨“从没有为了自己而活”……
曾经,我固执地认为,看似相反的两种特质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我也带着年轻人的骄傲,毫不留情地批判着祖辈身上这些两面性。然而,《外婆和她的房子》用口述的方式,真真切切地还原了情境化的人,让我们看到,个体的思想和行为,都有其扎根的具体处境,无法用或保守或先锋、或传统或现代、或自私或无私的标签定义和穷尽。
而恰是在这个充斥着符号与标签的当下,平民口述史的意义显得尤为重要。通过保留生活中并不整齐的枝枝叶叶,它帮助我们抛却自以为是的标签,重新理解每个时代的复杂土壤,洞察每个个体的丰富内心。
白话“哲学家”:她的唠叨与大叙事紧紧相连
进入21世纪,吴根妹为了帮衬女儿女婿,从老家来到上海,开启了退休后的新生活。从不适应,到逐渐喜欢上海,吴根妹的叙述也让我觉得无比熟悉。虽然我的家乡与上海这样的国际化都市无法相比,但改革开放大潮下,现代化与城市化不断深入的进程,带给祖辈们的感受是大体相似的。
物业和超市,是吴根妹理解、喜欢大城市生活的起点。书中有两个故事的讲述很有意思。某天家里水管漏了,初到上海的吴根妹很犯愁,无法像在老家一样找熟人帮忙修理。后来,女婿教会了她如何找物业解决问题。吴根妹第一次体会到了分工与服务的便利:“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了,我开始感受到上海的好。”
而逛超市更是成了她的最大乐事。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超市带给她的全新享受,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付钱之前,不管后悔几次,都不会有人丢白眼。这种感受太自由了。”
读到这里,我不禁赞叹,书中外婆的感受、祖辈们进入大城市的心路历程,不正是哲学社会学家们经年讨论的现代性问题吗?从血缘亲缘粘结的熟人社会,走向陌生人社会,外婆的不适与犯愁,恰是现代社会高流动性与高风险性的表征,而外婆所感受到的自由与快捷,也正是现代理性、分工与效率给我们带来的福音。
我由此再一次重新理解了祖辈。吴根妹,以及许许多多我们的祖辈,可能并没读过《现代性的后果》,更不懂现代性有哪几副面孔,但在某种意义上,她们都是“哲学家”。我曾经认为的有些迂腐、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唠叨与喜怒,其实正是宏大的社会变迁议题所扎根的鲜活语境,是历史对个体的真切影响。我曾经在高等学府中津津乐道的艰深理论,或许也早被外婆们一语道破。
在书的最后一节,外婆回顾自己的一生,自觉很圆满。而她对新事物的好奇、对自我价值的发掘、对大时代的感知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她正在自学钢琴,下一个目标是80岁以前去参加音乐会。我非常感谢阅读这本书带给我的启悟,正如作者商楚苘后记中的真诚表达:“我终于认识了外婆,那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我也终于看到了一个时代。”也十分期待有更多平凡女性成为叙事的主体,带我们走近她们有滋有味的记忆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