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但父亲的生活方式却讲究得像个绅士。他非常注重仪表，衣服无论新旧永远整洁干净，这让他看起来总是那么挺拔、帅气、充满魅力。
■ 龙小珍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我对美的感知与热爱，最初的启蒙与最好的向导，是我的父亲，同时他还是我的人生导师，我的梦想守护人。
小时候，父亲对我一直很关爱，他表达爱的方式很多，最常用的一种就是给我买礼物。我用过的好看的头绳、头箍、钢笔、手表等，全是父亲买给我的。
我二姑出嫁的那年，我只有六七岁，还没上学，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那时很流行在辫子上绑一种有松紧的头绳，细圆形、黑色底，上面再镶金色的丝线，看起来很高级，价格也不便宜，我们小时候直接称它为金子皮箍。父亲给我扯了很长一段金子皮箍，我经常胡乱地缠在自己辫子上。
有一天，二姑对我说，她很快就要出嫁做新娘了，我头上的“金子皮箍”非常好看，能不能送给她。我二话没说，把绑在马尾辫上的头绳扯下来送给她了。
父母可能忙，从未留意我的高级头绳怎么会不翼而飞。现在回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我一半骄傲一半心酸，骄傲是因为我对美还懵懂无知时，父亲就不吝为我花钱，心酸是因为婚礼是一个女人人生中很重要的仪式，一根头绳，做新娘的二姑还得向我这个小孩子讨要。
对于手表的记忆我更深刻，我小学三年级时，父亲给我买了一块深红色的女式儿童电子表，那是1984年，很多城里孩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我能记住这块表，并不是因为它时尚，而是因为这块表延伸出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小时候像男孩一样淘气，除了学习，心思就全在玩上，因为不够爱惜，手表戴到五年级时表带断了。
当时，我后面坐着一个男生，是班里不折不扣的小透明，也是我眼中的小透明。 我的表带断了以后，有一天，这个男生忽然在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背，指着他课桌底下的一副表带对我说：这是你的表带吧？掉这儿了，赶紧捡起来。我回答说：是！低头就把表带捡起来了，表带是黑色男款，是这个男生把自己的表带解下来放在课桌底下的。
在我扭头看他桌底的第一眼时，我就明白了他的好意。当时我为什么要回答是，并且开心地捡起来随后又偷偷扔掉，我现在仍然找不到答案，也许是潜意识中，为爱护一个男生情窦初开的美好吧。
父亲给我买各种时尚精致的物品时，我对美还懵懂无知，它们依然悄悄在我生命中埋下了很多美的种子，这些种子，在我成年后才渐次苏醒。而年少时这两个因美物衍生的故事，让我从小就怀有成人之美的善意，想来这也是父亲教会我的。
我从小学习成绩很好，可是每到升学，我首先考虑的却是如何减轻家庭经济负担。初中毕业时，我自作主张上了离家最近花钱最少的中等师范学校，虽然以我的成绩，上重高和区外中专没有任何问题。师范三年，我表现很好，毕业时获得了非常难得的机会：保送上大学。这原本是件很荣耀的事，家人却并不支持，特别是我母亲，三番五次劝我不要再升学。
父亲非常为难，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好，母亲常年生病不能下地干活，哥哥刚参加工作，那点工资勉强够他自己一个人吃饭，妹妹还在上小学。如果我继续升学，经济的重担基本全落在父亲一个人肩上。但是为了成全我的梦想，让我去看更大的世界，父亲向我的姑太爷借了300元，20世纪90年代初，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姑太爷当时已经退休，开了两家茶馆店，自己还买了一辆车跑运输，为了增加父亲的收入，姑太爷干脆让父亲做他的汽车修理工，父亲没学过一天汽修，也不会开车，给姑太爷修车全靠自学成才。
父亲最初是一个裁缝，被东家请上门量体裁衣那种，改革开放前生意很好，家里没什么大的负担，生活还是很不错的。改革开放后，裁缝要不转型卖成衣，要不在集市上租门面开店，父亲这两项都没去做。家里的经济负担越来越重，特别是我上大学后，花销更大，为了支撑起这个家，父亲不惜去做苦力。我家乡盛产铁矿，父亲也加入了采矿的行列。
暑假时，我在家后门就能看到在不远处的后山上采矿的父亲。盛夏的太阳异常毒辣，父亲和工友就这样暴露在矿场没有一草一木的太阳底下。他烈日下缩小的背影，深深刺痛我的心，这种刺痛，夹杂着深深的内疚，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不会受这样的苦。
父亲却是乐观的，每天下班，身体虽然疲惫，回家的脚步却总是很轻快，他工装里打底的圆领白T恤，也总是那样洁白耀眼，从来没有半点污迹。他对生活的热爱是长在骨子里的，不会因为生活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哪怕是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有过抱怨。
我上大学时，父亲特意去信给在中国台湾的亲戚帮忙代买了一个太阳能计算器，虽然以父亲当时下地务农上山采矿的身份，太阳能计算器用上的次数很少。这个太阳能计算器，至今还躺在老家父亲的抽屉里，它更像是一个隐喻和象征，暗示父亲是一个无比热爱生活的人，他崇尚知识与科技，无论身处何方，始终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
虽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但父亲的生活方式却讲究得像个绅士。他非常注重仪表，衣服无论新旧永远整洁干净，这让他看起来总是那么挺拔、帅气、充满魅力。
父亲的讲究体现在很多生活细节上。我小时候的指甲都是父亲帮我修剪，耳朵都是父亲帮我清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父亲有一套精美的器具来完成这个清洁仪式，剪指甲用的是不锈钢指甲钳和指甲剪，小巧精致，掏耳朵用的是一把专门的银制挖耳勺，纤长精巧。父亲会把两张凳子搬到院子里，我坐在矮凳上，他坐在高凳上，我把手递过去放到他膝盖上，他再帮我一只一只地修剪指甲。掏耳朵时，他会让我把头侧卧在他膝盖上方，然后慢条斯理地帮我清理耳朵。
我特别喜欢有阳光的冬日，父亲帮我掏耳朵，和煦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时光变得缓慢而温暖。
可惜，童年时的幸福如今已无处找寻。
父亲离开快20年了，他用他的坚韧把三个孩子全都供上了大学，让孩子们拥有了更美好的人生。而他对生活的热爱，也时时刻刻教育我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