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侬憔悴更谁知,只道心情不似、少年时。春风也到江南路,小槛花深处,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
当时闻父亲身上的气味,我拟掩鼻,但到底不敢。现在想闻,闻不到了。
■ 刘诚龙
父亲的腰带,我最初所见的,是一根稻草绳子。稻草是糯米稻草,细长,淡黄,坚韧,扁平,两头扯都扯不断。糯米稻草,还可以做床垫,铺在床底可抵絮被,我家公主,便出生在糯米稻草被垫上,所以我起名草心。
糯米稻草,还可以打结秋千索。我一女发小心灵手巧,选长草,选韧草,洗泥巴,晒干燥,齐清定——嗯,有点打造作品似的,然后,如编她秀发长辫,编成扁条长绳,挂在凉亭之上,绳底加一块小木板,秋千便荡起来。亭里秋千,亭里道,少男少女无心事,也没甚羞涩,一起荡秋千,笑得无邪。柳荫、鸟鸣、夏风,正午或傍晚,男女发小,秋千荡得开心。
而我父亲将其当腰带,系一年半载,柔韧如初。父亲不会编,只会搓,编,可以编成扁而平,搓,只能是滚而圆。滚圆的稻草腰带,有些土气,并不好看。父亲不是姑娘家,他在乎的是,裤带子系得紧,系得牢。
父亲后来的腰带是澡巾,洗脸毛巾一半宽,长是三条洗脸毛巾而不止,可以绕父亲小腰两个圈圈。北方是,白色坎肩红腰带,白羊肚手巾头上扎。南方是,白色澡巾当腰带,天生毛发头上扎。父亲的这根腰带,用途多矣哉,一条巾两般用,不汗当腰带,大汗当汗巾。也因此,父亲的这根腰带,气味重,时时擦汗,让汗臭味入了腰带的每个“毛孔”。
当时闻父亲那气味,我拟掩鼻,但到底不敢。现在想闻,闻不到了。记得宋朝一位不太出名的词人吕本中,做了一首《虞美人》,蛮怀念汗臭味:平生臭味如君少,自是君难老。似侬憔悴更谁知,只道心情不似、少年时。春风也到江南路,小槛花深处,对人不是忆姚黄,实是旧时风味、老难忘。
父亲生在小山村,没闯过北,却走过很多南,挑生姜去益阳岳阳,担烟叶去株洲郴州,出省也有,湖北四川,广东贵州,父亲都去过。父亲往昔入市列珠玑与街列美女的城市,汗巾带肯定是系过的,我猜想,他也系着那条稻草腰带,从某座自古繁华的城市,自城东穿越到城西,招摇过市,没怯场。我以前在梅城读书,梅城在青石街上,望眼便见,戴斗笠,穿草鞋,老农民健步走街,没见遮掩身份。乡里妹子进城来,没穿鞋,打赤脚都敢进城。而我父亲一个老汉,就系一条稻草绳,嚓嚓嚓,嘣嘣嘣,打江南都市走过。
父亲后来换了一条高档皮带,20世纪80年代买的。不是猪皮,也不是牛皮,怕是人造革皮,因为父亲系了一两年后,皮带翻皮,黑皮里露出蛮多白絮。旧了的皮带不经看,刚买回来时却蛮好看,黑黑得油亮油亮,系在腰间,抢眼、耀目,父亲将其横勒腰间,光着膀子,持着锡壶酒,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西走到村东,来来回回,巡村好几个回合。
这条皮带,还有一个功能显摆之处,是双层的,里面是空的,里层与外层之间,有拉链,拉链一拉,里面呈现出长条空间。空间里面,可以放钱,几十百块角票,藏身其中,比入保险柜还保险。他如此在意这个功能,不过是曾经有一次把钱放进裤子里,睡城里地板上,凌晨睡得死死的。可清早起来,一摸,大惊失色,两三块钱的回家费,居然没了。父亲从邵阳街上,走百余里,趁黑,走到家乡铁炉冲。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狠下心来,买了这条皮带。不是我家有钱,父亲当着生产队会计,隔些日子,要给队里上街采购,化肥、农药、种子、犁铧……深秋初冬,还要远走湖北,去买水牛黄牛,身上带钱上百。那时带的钱在谁看来都是巨款,若丢了,父亲十年都还不清,于是他才咬牙,买回来这条皮带。
父亲执意要买这条皮带,还缘起,他怕几座城市,他还怕一道山弯。那道山弯,叫三溪弯,离我家七八里地,位于一座火车站与铁炉冲中间,火车站名金竹山,居湘黔铁路线上。父亲出村,出省,要坐绿皮火车,去,回,很少是白天,夜半或凌晨居多。这道弯,我无数次走过,地偏、树多,上隔金竹山火车站两三里,下隔大同学校三两里,周围没人烟。有段时间,那里是常出事。前天听人说,盐道冲的四霸公,晚上九点打这经过,走亲戚回来的一块腊肉与一头腊鱼,被掳,还被打了几耳光;昨天听人说,白零村的唐老鸡,夜半去乘火车,三块钱车费被抢了,身上挨了两柴刀……
父亲在那弯里,遇了险。一次,父亲去涟源街上,卖了生姜,赚了碎票子,坐绿皮火车归,行到三溪弯道处,半个月亮爬上来,月照山林皆似霰,斑斑驳驳,影影绰绰。山林嗖的一声,跳出一个人影来,嘴里喊着:“给钱不给命,给命还给钱”。父亲吓蜷了,由得他搜上衣袋,摸下裤袋。那家伙搜了几个回合,没搜着。月光下,见了父亲那条黑皮带,刀含嘴里,来劫。父亲勇气上来,一把把那家伙的蒙脸布扯下来:“你这个鬼崽子,蛇老根家的崽哒。”那人停了手,讪讪笑:“您是泰老叔啊。走,走走。”他把父亲给放了。父亲对他说:“你也回去,莫到这里来伤天害理!”
父亲有惊无险,没被抢,这般幸运,是人性残存,还是乡亲留情?是祖宗保佑,还是皮带建功?无从得知,只是,那条皮带烂了后,父亲就没再买了。父亲再买的,依然还是长条澡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