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周韵曦
□ 实习生 黄烯橦
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文献修复组的工作室里贴着两张已基本修复完成的水陆画,这是中国佛教协会委托修复的文物。经过半年的细致修复、上墙绷平,33岁的古籍修复师宋晶终于可以小心地用起子将画像从墙上揭下,重新装裱。与初送来时相比,画芯的无数道断纹均被修补复原,填补的颜色与原作融为一体,画中佛像又恢复了庄严肃穆的神态。
宋晶已不记得这是自己修复的第几件作品,她唯一关心的是:如何制定出最安全可靠的方案,把下一件古籍修复如“旧”。
在理想之路上踏实奋进
远眺白塔,近邻北海公园太液池,坐落于古都风貌中的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一草一木皆古色古香。
9月初的一天,顶着秋日烈阳,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来到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推开老旧的扇门走进文津楼,扑面而来的历史气息瞬间给人带来丝丝沁凉。推开工作室高大的扇门时,木门撞击屋顶铜铃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如果不是铜铃的提醒,屋内的古籍修复师们全情投入工作时,很难察觉到外来人员的进入。
研究生毕业后,宋晶考入国家图书馆古籍馆,从事古籍修复工作已有5年时间,参与修复的文物已达上百件,其中包括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御笔。
前年,湖南留守女孩钟芳蓉以676分的好成绩报考考古专业引发热议,很多人对她的选择并不看好。但外人眼中的“冷门”,对宋晶来说却是“心之所向”。
童年时期,宋晶就热衷于国内外各种文博纪录片,对文物修复产生极大兴趣。中学时,她便将成为一名古籍修复师定为人生理想。尽管当时老师对文物保护专业了解并不多,但知晓她的坚定目标后,也鼓励她勇敢追求。
从事文保需要化学专业做基础,本科时,宋晶考入复旦大学化学专业。毕业后,她又通过考研被北京大学文物保护专业录取,在理想之路上踏实奋进。
近年来,《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热播,给宋晶所学专业和所处行业注入不少热度,但对她来说,理想的选择有时很简单。“我身边就有很多‘钟芳蓉’,有的是高考状元,有的有竞赛金牌,特别是我在学校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对文物保护有兴趣、很热爱。”
真正投入工作后,宋晶发现,纪录片拍摄的修复工作有滤镜,虽然画面唯美,却忽略了漫长的修复过程。“如果如实拍摄修复全过程,可能会劝退一些人。”但她坚信,“因为热爱,就会接受所有挑战。”
“做梦也在修复古籍”
早上8点半,古籍修复师们便要到岗,前期工作准备完毕后,修复工作一般从上午十点开始,直到下午五点,最晚不超过六点。“古籍馆是文物类单位,为了保证馆藏文物的安全,不能随意加班,所以就要提高工作效率。”宋晶解释。
由于有些修复步骤等不起,她必须提前安排好周期进度。“糨糊不能放太久,颜料当天调好当天用。如果一项工作计划难度太大,可能需要在第二天完成的,就不能安排在周五进行。”这是宋晶的经验之谈。
每一个修复项目开始前,宋晶和同事们会评估被修文物。他们需要思考:哪些问题能通过修复解决,哪些不行?怎样修复可能会对文物安全产生威胁,哪里可以舍弃修复?修复过程中,哪里需要用比较复杂的手段,哪里需要简单的操作?
古籍修复往往过程繁杂、周期长,因此并没有明确的“截稿”日期。有时遇到碎得厉害的文物,修复进展就会非常缓慢。“如果是拼拼图,上面有字有图,还能顺着内容拼。但如果是很碎的碎片,就只能依据纸张边缘的颜色或者断口来判断它属于哪里。”
对宋晶来说,最怕看到的是,“有一些书翻开之后会发现一页有好几十个虫洞,那种就会补到崩溃。”有些虫洞甚至没有指甲盖大,修复师需要撕一块纸补上去,还得尽可能补整齐,到了晚上宋晶“做梦也在修复古籍”。
早在几个月前,宋晶就接到了《永乐大典》“湖”字册的任务,但迟迟还未动工,主要难点在于原材料的仿造和装帧。
“大部分的《永乐大典》传下来时,原始装帧都会有‘伤’。所以我们需要通过很多资料,如图片和文献,互相补充后进行判断,再结合实物确定它到底是怎么装帧的,然后才能按原始的装帧形式给它修回去。”宋晶说。
幸运的是,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古籍修复也得到了新技术的加持。
古籍修复的首要目的是存得更久。原始材料和修复材料相似度越高,二者的老化速度越能保持一致,古籍的保存效果也就越好。
以修复中的纤维分析为例,宋晶介绍,古人只能凭借经验判断古籍用什么材料来修复,“像我刚学修复时,老师会要求我们徒手判断出一张纸的材质。”如今,纤维分析靠显微镜等检测仪器就能完成,既精准又省力。
不仅如此,检测仪器可以对纸的厚度、白度以及绢的致密度等数据进行分析。“现在,修复师可以根据数据检测结果仿制出与原始文物相似度很高的纸张,相似度可以达到90%甚至逼近100%。”
修复的古籍越多,宋晶越觉得“好玩儿”。
修复中,宋晶有时会遇见“意外的惊喜”。有这样一幅画作,湿润之后,她发现画作的蓝色背景下隐约出现一些文字,大致讲的是作者作画的目的,纸张干了以后,笔迹就又隐藏了起来。这种能与古人隔空交流的惊喜经常让她怦然心动。
为文物保护事业培养人才
工作室的梁柱上贴着一张合影,里面的修复师们笑容满面。宋晶指着其中一位老师笑称:“她一到工作时就像变了个人,特别精益求精,调色时但凡有点色差都要重来。”从业几年来,宋晶也染上了“强迫症”,她总结道:“古籍修复师多少有点完美主义。”
宋晶的工位旁有一只大碗,白色固体状的糨糊沉在碗底,水则浮在上面。看到记者好奇,她特意提醒:“千万不能搅,糨糊凝固才能方便保存。”
调糨糊是古籍修复中的一门艺术。若糨糊黏性太差,纸张就黏不住;若黏性太强,纸张则容易皱起。
除了调糨糊,古籍修复的基本功还包括裁纸、刷纸、装帧等,宋晶在学校里学过,但需要在反复操作后才能达到熟能生巧。
“古籍修复对刷子的掌控要求很高,如果刷纸时控制不好力道,纸可能会破;但如果太轻,纸又黏不住。装帧也有很多不同的形式,不知道怎么装,就谈不上怎么修。”宋晶说,这些全都靠练。
第一年入行,宋晶的主要工作就是基本功训练,并观察老师的工作习惯,比如老师不会把水杯放在工作台上,工作时不会穿高跟鞋,拿书永远用板托着走……“老师不会认为这是需要教你的知识点,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习惯,但是这些职业习惯我们要从零开始养成,让习惯成自然。”宋晶感慨道。
古籍修复一般无法“撤销”,任何的重来都会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因此,古籍修复中的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下手,这需要扎实的基本功。而一个成熟的古籍修复师,从开始学到跟着师傅做,再到独立主导修复项目,至少两三年起步。
悠久的中华文明留下了浩如烟海的古籍,其中大部分需要修复才能重见天日,有些画卷年久失修便再难打开。由于人才缺口大,很多老师傅退休后又被返聘回来,将一生奉献给了文物保护事业。
深知人才培养的不易,宋晶也加入了人才培养队伍,和前辈们一起走进校园开展讲座、培训,并指导高校派来实践的学生。她希望能感染更多的年轻人,在“冷门”专业里找到一生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