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葛水平
故乡的腊月天充满了年味儿。年的盛典是乡人用脚力和体力走过来的,一年辛苦,左兜右转年近了,该磨豆腐,该杀猪,该宰羊,丝毫不敢含糊。村庄被年味儿罩得雾气弥漫,这样的热闹是时刻与民众的生活紧密连在一起的热闹,也是稼穑父母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礼,更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华秋实。
“奶、奶,你别馋,过了腊八就过年。”
流传已久的民谣让孩子们对过年的期盼热切。午后或是黄昏,耳畔偶尔会传来一声鞭炮的脆响,惹得在胡同里劈柴的老汉一声嗔怪:“这是谁家孩子?怎么抢年过呢!”
腊月天,街上的闲人多了起来。人们开始频繁地赶集,将刚赚了一年尚未捂热乎的钞票去换两双小孩的鞋子、家里急用的铁锅、两瓶白酒、一捆海带和几斤粉条,当然也忘不了捎回过年必备的香纸蜡烛和鞭炮。
“吃了腊八煮(粥),还有二十天零两宿”。天气滴水成冰,人们心里却热气腾腾。大人们进了腊月门就不能说脏话了,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情绪亵渎了年,更不能因为来路不明的脾气漠视了年。
腊月里的巧女子们除了蒸花馍还要蒸面鱼,取“年年有余”之意。过年的面食中必不可少年糕。年糕有黄、白两色,象征真金白银,又称“年年糕”,与“年年高”谐音。
民间有诗曰:“年糕寓意稍云深,白色如银黄色金。年岁盼高时时利,虔诚默祝望财临。”
有钱没钱宰猪过年。喂了一年的猪,一旦做出了决定,女主人往往会变得悲喜交集。喜的是辛辛苦苦喂大的猪终于可以换成钱了,一家老小的新年衣裳、正月里招待客人的菜肴,以及来年春天修缮房子的花销都有了着落。若是再周到点,兴许还能攒下二三十元呢。悲的是一家子突然就要少一口,牲畜可顶农家一等一的好劳力,年头年尾说没就没了。一时悲戚,晌午头给猪拌几把麦麸,半夜起来再添一瓢,明天要出圈了,心里头锥子剜得那般疼。
有人傍晚就着天光点豆腐,提了木桶,用马勺往熬得热气冲天的铁锅里舀浆水。远处空地上有猪叫声传来,看点豆腐的人们就拥向了那一块空地。猪被吊在一棵龙爪样朝上伸展开来的梨树下,只见“屠夫”把放完血的猪放在锅台上,用瓢舀起锅中的开水,一边哗哗地往猪身上浇,一边唰唰刮毛,不过猪脊梁上的鬃毛是不能用刀刮的,需用一块布满孔洞的“浮石”一撮撮往外拔。因为猪鬃可以制刷,自古以来便是“屠夫”的“小礼”。
永远没有准备就绪的时候,准备着就到了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该祭灶了。
早年间过小年家家户户都要用麦秆编一只草马,草马是灶王爷的坐骑,马脖子上系铃铛,灶王爷走时,一咕嘟火烧了。腊月二十三要回天庭汇报工作,走前还要给灶王爷吃甜饭,好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好听话,来年多给人间一些风调雨顺的日子。
大人们说有灵醒娃夜静时还能听到灶王爷叮叮当当的出行声。
打小记忆中灶王爷的画像上印有二十四节气,是用以查询节气,指导农时的晴雨表。
小年的来历虽然年年讲,但孩子们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追问灶王爷的来历。
“灶王爷爷本姓张,一年吃碗烂面汤”。
对灶王爷的理解很微妙,我一直认为灶神就是自己的一家之主:父亲母亲。一年劳作,年节所敬,敬完神也该敬敬自己了。一个人和他自己够不够近?一个人和他自己的距离够不够远?敬奉我们自己,一碗冷粥筷子插得周正,距离就来了。人和人的对抗在这里变得清晰和残酷起来,所有活着的生命中,或许只有灶神最清楚生命最本质的改变,从埋锅造饭始就该懂得节俭,主灶的人冷锅冷饭一口,而灶膛里的柴火升起来,无疑意味着日子过下去真正的狂欢。
没有比此刻更动情的黄昏了,一匹草马举在月影下,日出和日落的距离,看不见更容易想象,那是一种灿烂的意象,当仰起头时最灵醒的那个人是谁?少年时的梦境,在没有历史记载的时间里已经展现在时间中,世事万物的幻变,梦境永远停留在天空,每个人都微笑着,人类理想生活的最高境界正是产生幸福的笑靥。所有人的微笑,说明人们在迎接春节的到来时,已经遗弃了一年的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