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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文化周刊·什刹海

春在绿芜中


    春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变绿的,浅一脚、深一脚的,如诗如画,醉了人间。

    ■ 钟倩

    没有人不向往春天的到来,正如没有人不贪恋枝头的绚烂。在我的眼中,春天是一点一点变绿的,鹅黄、翠绿、青绿、草绿、墨绿等,有如画板着色,浅一层、深一层的,在人的心头轻轻漾漾,随手铺展成水墨长卷。

    如果遇到“倒春寒”,气温杀个回马枪,雨雪飞泛,乒乒乓乓,也用不着跺脚抱怨,老人说“春捂秋冻”是有道理的,要知道,春天是个慢性子,哪有那么容易一步到位坐稳江山的?所有的“倒春寒”都是为了穿越黎明前的助跑,对我们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出生和成长在某高校的家属大院,隔着一条马路,对面便是校园,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去校园挖荠菜。荠菜,堪称野菜家族里的大众情人,易辨认,好处理,有韧性,包水饺、蒸包子、拌荠菜、烙菜饼,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怪不得荠菜也叫“菱角菜”“地米菜”。

    经常是一场春雨过后,母亲就带上布兜和铁铲去挖荠菜了。我也穿上雨靴,跟在她后面。

    教学楼前空地上的荠菜,长得旺盛,又特别密集,刚下过雨,地里湿洼洼的,这时候最容易下手。母亲先背着手扫视一圈,见哪里荠菜密集,便蹲下身来用小铲挖荠菜。我跟在母亲身后,看到有荠菜,就赶忙蹲下来,用小铲一铲一铲的,好像挖的不是荠菜,而是地气煮沸的一锅野味,让人顿觉春天的出手大方。不一会儿,我的身上就汗涔涔的,顿觉双腿酸痛。挖荠菜是体力活儿,赶上天干旱,就要用力地挖,遇到大颗荠菜,三五下、七八下,才能拿下它,真有点力不从心。有时候母亲站起来直直腰,我趁机抢过她的大铲子,埋头挖几下,却怎么也铲不动,母亲手把手地教我,那荠菜瞬间变得俯首帖耳,好像被驯服的孩子,乖乖就范。就在我们挖得差不多时,教学楼里传来一阵急促的下课铃声,大学生们鱼贯而出,有说有笑。他们去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我踮着脚尖,远远地望着,那优美的旋律飘进了耳朵,也进入了梦里。

    多少年后,我才懂得,春天是用来挥霍的。通过一个又一个繁琐而虔诚的仪式,我们双手接住上天的恩典。筒子楼里,“咣咣咣”剁荠菜的声响,那是春天的律动;母亲忙活一上午,盖垫上站满肚儿鼓鼓的饺子,沾着绿色的指纹,那是春天的收获;待水饺出锅,装盘,忍不住伸手捏一个放进嘴里,“咝咝哈哈”烫嘴,却吃得满口流油,唇边氲出野菜的清芬,那是春天的幸福,抑或说限量版的幸福。

    “春在溪头荠菜花。”我们挖的是荠菜,何尝不是春天的小心思呢?

    如果说节气是造物主精心设计的盲盒,那么关于春天的节气都是一年打头的上上签。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节气一到,身体内的按钮就会自动拧开,大地拱动的毛躁感和阵痛感,在关节腔里四处奔突,激烈冲撞,直到觉得该轻装上阵了,脱下臃肿的棉衣,周末约二三好友,去乡下郊游踏青、赏花、野餐,放松心情,那股子暖烘烘的灼热感才会渐渐褪去。

    没有春韭的春天是不完整的。疫情以来,身边不少朋友在家盆栽韭菜,那韭菜终究没见过多大世面,春韭则不同。春天的、头茬的、嫩嫩的韭菜——似乎,春天施予它最多的恩惠,给予最多的精气,它一露头,抽绿叶,如剑似虹,意味着喊醒了其他各位同仁,“醒醒了,开工干活了!”母亲老家在城区西郊,童年里经常回去,地里一片绿油油的,绿的几分幼稚,绿的不动声色,绿的那样令人大快朵颐,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春韭呀。那里出产西郊盖韭,据说清朝年间,它是济南的名菜,新中国成立之后,西郊盖韭和唐王白菜、北园芹菜被称为“济南三美”。美在哪里呢?以前我也不明白,十年前老家修高铁土地被占,村里集体搬进楼房,再也吃不上自家种的春韭了,我才顿悟,美在一个原生态。

    春韭,听听名字,多么像娘唤孩儿的乳名,那么的可爱。吃春韭颇有讲究,割头茬,回来剥泥、择洗,烙饼吃,或包素水饺,虾仁的最好,最好不放肉,否则冲淡了那股子清蔬味。从鸡窝里掏俩鸡蛋,磕到碗里,打匀;土灶台支上平底锅,一个人从里屋面板上擀饼、摊馅,放多多的,另一个人守在灶前烧火,翻饼,几个回合,见饼鼓起肚子,饼沿稍一泛黄,即挥铲出锅。母亲姊妹多,在家是干活的好把式,样样拿得起,一个人便能全部搞定,这边眼疾手快地擀饼,转过身去,那边一起一落翻饼,瞬间,锅气缭绕,韭香四溢,令人咽口水。我呢,学着大人的样子,偌大的韭菜饼卷成筒状,双手抱持,大口大口啃起来,每一口都是春韭的芬芳。

    春天的辞典里有两个关键词:地气和锅气。一阴一阳谓之道,接接地气,沾沾锅气,才能平衡身心,有益健康。所谓锅气,表面上看是说大锅煮沸的食物,实际上指向的是每个人的故乡。背井离乡是一种宿命,有一天当我们回不去的时候,那口老灶便是爹娘的泪眼凝望。

    《闲情偶寄》中如是写道,“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予待三物有差。蒜则永禁弗食;葱虽弗食,然亦听作调和;韭则禁其终而不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古人都是性情中人,善于经营,把日子过成诗,无论是“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缠绵悱恻,还是“剪韭共加餐”的风雅情趣,都令现代人心生向往。我曾痴缠地想,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春天的食谱里也会有春韭吧。“孩提之心未泯”,春韭之所以令人垂涎,莫过于拥有一颗纯真的童心,它才会得自然恩宠,芬芳四野,滋补脾胃——也是健脾之利器,那一口香中带辣、直冲鼻腔的味道,谁也无法阻挡住它的诱惑。

    春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变绿的,浅一脚、深一脚的,如诗如画,醉了人间。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三八红旗手,其家庭被评为全国最美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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