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化周刊 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文化周刊 什刹海

虽然后来的几年,我数次去看望她,但印象始终停留在火炉的那一刻。炭火映照她圆润的脸,映照她身边的一钵兰花。火星绽开她的笑容。

遇上“黄檫花”


    ■ 傅菲

    一群高中生在凤凰湖拽着风筝奔跑,欢叫。风筝越飞越高,凭风而荡。这是城郊之湖,落座在船型的山谷。山岭呈环形,高低有致。新绿尚未披上枝头,栾树、油桐、香枫、鹅掌楸、山乌桕、柞裂槭等落叶树,还是枯瑟,远远望去,落叶树林像是山坡的旧年补丁。野山樱在山腰开起了莹白色的花。莹白色是视觉上的,其实是淡淡的粉红色。山坳有大片大片的野山樱树林。在湖边,一棵高大的黄檫,结出了满枝的米黄色花。那些高中生绕着湖放风筝,水在湖中放浪形骸。站在黄檫下,我举目四望,数十只风筝罩在了湖面上空。

    我放不来风筝。在他们这个年龄,我在上饶县城的一所师范学校日夜苦读。我的学校坐落在罗桥河边,县城的地貌属于丘陵地带,赭红的山冈如波浪漫卷。岩石结构的丘陵,很少有树木生长,长稀稀的白茅和菝葜、粉团蔷薇、胡秃子。秋天,菝葜和胡秃子结甜甜酸酸的浆果,鲜红欲滴。远眺而去,显得格外荒凉和静穆。山冈与山冈之间的小夹沟,杉木和松木郁郁葱葱,给大地平添了一抹亮色,给我们以慰藉。山冈贫瘠,野花零星,但特别摇曳。

    在早晨和傍晚,我就选一个僻静的山冈,阅读外国文学。学校只有一个图书室(兼收发室),藏书非常少。我所读的外国文学作品,来自县图书馆和我的语文老师皮晓瑶。其实,在读师范学校之前,我并不热爱文学,所读文学作品非常有限,只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生》《第二次握手》。人的一生,是呈曲线状的。就像河流。河流为什么会九曲?是因为水在流动的过程中产生了外向力,同时遇到了河岸的作用力。皮晓瑶老师相当于河岸。

    皮晓瑶老师给我讲授“语基”和“文选”。她是个年轻教师,音质带有山泉的甜味,知识广博。她讲授文选,与别的老师不一样。她注重讲授作家的生平、作品的特色、作品对后世的影响。我非常爱听她的课,心想,假如每节课都是她讲文选,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被讲授的作家,所重点介绍的作品,我必须找来读。皮老师讲巴金,我就找《家》《春》《秋》《寒夜》《随想录》。找遍了县城各个学校图书馆,也找不到《寒夜》《随想录》。一次,我去市区找同学玩,在新华书店看了《寒夜》,在书架前,决定买一本,但我犹豫了很久。我只有一块五毛钱,买了书,没钱坐公交车,还得饿一餐,走20里路回学校。但我决定买下。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购买小说。回到学校,我把买书的事,告诉了皮老师。她很温和地对我说:我家里有很多书,你要读的话,可以去我家里拿。

    她的家是一栋独立的小院房。小院种了菊花和月季。她领着我上了木料结构的阁楼,抱出一个大纸箱,给我打开,说:你自己选选,看看有什么需要带回学校读的。她有许多个装着书的纸箱。我选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她的书都包着洁白的书衣。我心生奢望:以后,我要买很多很多的书,列在书架上,一本一本地读完。

    读完了,我就和皮老师谈自己的阅读心得。我有写阅读札记的习惯,读完一本,就写三五千字的札记。毕业回家,生活用品我也没带回去,就带了十数本自己的日记、札记和十数本抄写的新诗。

    在师范学校第二年,我开始系统化阅读。每个星期,我阅读的书目,都要和皮老师交流。读什么书,怎么读,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但我当时并不懂。她会给我悉心地指导。也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写作。我每天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安排自己的阅读和写作时间,不分节假日。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毕业后的第八年。

    毕业后,我分配在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书。我给皮老师写信,谈及自己的写作和苦闷。她及时回信,给我鼓励:一直坚持下去,就会有成果。翌年,我调往县城工作,皮老师也前往省城深造。

    之后,我多次变动工作地点,也从事不同的工作。但我一直没有耽搁下来的是阅读。分隔两地,我始终保持着和皮老师的联系。于我而言,皮老师打开了一扇窗口,让我看到了辽阔的世界。我透过这个窗口,看到了雪国、阿尔卑斯山的苍鹰、西伯利亚的流放者。世界,需要我们深度去感知、认识;生命,也需要我们深度去体悟、刻写。她就是一个教会我去感知和刻写的人。

    我的散文集《河边生起炊烟》出版后,我做了一次30年创作回顾的分享会。我请来了皮老师。在分享会上,皮老师并没说很多,而是默默温情地看着我。这种眼神,是温热的,充满了赞许、鼓励、自豪。她是老师,也如姐姐。

    曾设想,假如当年不是皮晓瑶当我文选老师,我是否会爱上文学,并以写作为业。我想,我不会的。好的老师不但传授专业知识,更是生命价值观的传导者。价值观传导者会改变他人。我热爱自己被文学滋养的人生。

    几年前,她在万年县工作时,我去看望她。她当时正在烤火,边给我泡茶,边问我写作的事。每次见了我,她都春风满面,不会掩饰内心的愉悦。她坐在火炉旁,我陪着她说话。虽然后来的几年,我数次去看望她,但印象始终停留在火炉的那一刻。炭火映照她圆润的脸,映照她身边的一钵兰花。火星绽开她的笑容。

    在凤凰湖,看到放风筝的高中生,看到黄檫花,我就想起了皮晓瑶老师。在风筝一样的年龄,遇上了黄檫花一样的文选老师。黄檫花开,春天就到了。

    (作者简介: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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