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化周刊·什刹海·美文 PDF版下载

栏目:朝花夕拾

版面: 文化周刊·什刹海·美文

七奶奶茶亭


    青溪在,桥亭在,七奶奶一定在。

    ■ 罗瑞花

    七奶奶是我们村落的传奇。

    我们的村落在白旗峰山脚下,白旗峰的山泉水一路叮咚,不断汇集,形成了一股可供两岸田亩灌溉的溪水,清凉清澈,我们叫它青溪。青溪蜿蜒而过,把我们村落分开成东西两个院落,小学校在西院落,碾米房在东院落。秋冬枯水季节,大人小孩随处下到青溪,踩着河里的石头就能过河,到了春天涨水的时候,只能走七奶奶屋前的用几根杉木钉在一起架在河中石头上的踏水桥。遇上下大雨,七奶奶的背,成了村落小孩子的渡船。

    七奶奶是花园荡里陈老爷的独生女,进过私塾,知书达理,嫁过来的时候,陪嫁二十多抬,被铺箱笼,木盆衣柜,齐整而丰盛。七爷爷俊朗精干,除经营自家的田庄外,还有一门烧窑的手艺,家里长期养着两个制陶的师傅,一个月烧一窑,制作的陶器远销临近三县。

    只能说是天妒圆满吧。七奶奶生下儿子才七天,晚上的时候村口忽然传来枪声,无数火把拥进了村落。七爷爷家住在村口,粮食、银圆全部被抄走,高大健壮的七爷爷也被抓了“壮丁”。待儿子满月后,七奶奶把三岁的女儿托付给婆婆,用布带背了儿子去外面找七爷爷。七奶奶找了很多地方,后来听人说,七爷爷可能不在了,要么就是去了台湾,今生也莫想再见面了。七奶奶哭干了眼泪,又回到了村庄,守着两个孩子苦挨着日子。

    岁月的风霜染白了七奶奶的头发,蹙缩了七奶奶的容颜,七奶奶越来越瘦小,在山野劳作时,总是被庄稼草木湮没。

    有一年,她照旧在茶山干活儿。

    “秀,我回来了。”

    一个声音从天边传来,越过松树林子,在茶山上空回响。七奶奶从茶树间抬起头来,看到了满头银发的七爷爷!七奶奶回过神来,“哇”的一声,跌坐在茶树下哭起来:“我背着儿子去找你,把家里的田土、犁耙全交了,他们不准儿子读书,我跪着求人也没用。咱们的女儿生孩子难产走了,酒烧坏了儿子的胃,他也扔下我走了……我什么都没守住啊,你回来干什么……”

    平素端庄贤淑的七奶奶仿佛一个受了千年委屈的孩子,不停地哭诉。七爷爷老泪纵横,抱起七奶奶,说:“秀啊,难为你了,你帮我守住了家,让我这个在外流浪了40多年的人还能有家可归啊……”

    七爷爷的携眷荣归惊动了整个村落,看热闹的,打探情况的,叙旧的,川流不息。经过那场哭诉后,七奶奶平静下来。七爷爷拜望了长辈邻里,祭扫了先人墓地,还陪七奶奶回到娘家花园荡里……七奶奶和儿媳妇菊兰,变着花样安排着一日三餐,只要七爷爷说好吃,七奶奶就忙得欢喜。可惜40年的孤寂,只有一个月的繁华。

    毛毛细雨飘几天了,山土湿润润的,正是栽红薯的好天气。菊兰起了个大早,从菜园温床里割来一大篮长长的红薯藤,坐在阶檐下面,准备吃了早饭去青山冲栽。一群小孩撑着伞穿着雨靴叽叽喳喳走过来,河水漫过了踏水桥,一个孩子没穿雨靴,只好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过桥。菊兰剪着薯藤,偶尔也抬头看看踏水桥边的孩子,突然,有个一手拿鞋子、一手拿雨伞的孩子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孩子们惊呼起来。菊兰扔掉剪刀和薯藤跑过去,谁知堤岸上的一根葛藤绊住了菊兰的脚,菊兰一个趔趄,额头重重地撞在河石上,鲜血汩汩流了出来。踏水桥上的孩子惊呆了,纷纷往回跑,想来扶起菊兰。菊兰爬起来,见河里的孩子被浑浊的河水越冲越远,顾不上额头上的伤口,扑进河里,抓住孩子扛在肩上,孩子身上淋漓的河水和菊兰额头上鲜红的血,流在河里,流在岸上。

    七奶奶跑来接过孩子后,菊兰晕倒在阶檐上。

    在镇卫生院抢救了一天一夜,粗粗壮壮的菊兰走了。

    七奶奶也不想活了,要跟菊兰一起走。出嫁的孙女和在县城做生意的孙子回来守了一个星期,七奶奶平静下来,开始了一个人生活。

    秋收完后,七奶奶拄着拐杖来到了老木匠谭大伯家,要谭大伯帮她主持把踏水桥改建成一座能挡风避雨的桥亭。谭大伯吓了一跳,忙给七奶奶泡了一杯谷雨茶,说:“七娘,建屋造船,昼夜不眠。修一座风雨桥比建一座五柱落地的屋还难。七叔留给您的钱,是给您养老的呢。”

    “我要多少钱养老呢?衣服孙女给我买,米和油孙子送回来,蔬菜我自己种,还养了几只鸡生蛋……”

    “架桥修路是利子孙的功德事,可这样的大事不该您操心。”

    “老侄啊,事情没看见在天边,看见了在心边,我住在踏水桥边呢。踏水桥上的杉木你换了几次了,太阳晒河水浸,不要多久又朽了。孩子们天天过桥去上学,哪天小脚一滑,就会出事啊。建一个风雨桥,不管刮风下雨,孩子都能安全过河去上学,过路人也能歇歇脚躲躲风雨。”

    谭大伯觉得七奶奶说得有理,踏水桥是应该改建,于是说:“七娘,正月里我组织一个舞狮队,在村里、镇街上舞狮筹款,再动员全村人出工,大家一起来建桥,好吗?”

    “老侄啊,你七娘这辈子,等一个人,一场空。如果能建成一座桥亭,留一点念想在世上,也好啊……”

    谭大伯被七奶奶感动了,答应替七奶奶谋划修桥的事,七奶奶高兴地把攥在手里的存折交给了谭大伯。谭大伯握着存折,感到了一份巨大的信任和责任。

    谭大伯拿了尺子,来到镇街上的那座桥亭,仔细看,仔细量,仔细问一些匠人师傅,根据踏水桥边的地势设计出草图,再去县城聘请了一个修桥的技术员来现场指导,一年时间,踏水桥变成了一座有墩有檐亭有廊的风雨桥。

    竣工那天,七奶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感谢匠人们的辛勤劳作。谭大伯把余有8块9毛钱的存折交给七奶奶,匠人们眼睛都湿润了,大家提议在桥亭里为七奶奶树一块功德碑。七奶奶摇头,她不要什么功德碑,她要谭大伯把那些剩下的木料帮她打只茶桶放在桥亭,她要泡些凉茶给过路人喝。

    七奶奶这凉茶一泡,泡了20多年,方圆几里,都有人喝过踏水桥桥亭的凉茶。村落的男人们累了,女人们闷了,孩子们放学了,来到茶亭,坐在桥廊两边的樟木长凳上,喝碗七奶奶泡的凉茶,说说闲话,听听故事,日子又像桥下青溪的水,欢快地往前奔了。

    这么多年来,谁走进桥亭,喊一声七奶奶,七奶奶总是慈爱地答应着,端过来一碗茶,递过来一把蒲扇,大家总是以为,青溪在,桥亭在,七奶奶一定在。谁知谷雨那天,七奶奶在桥亭边摔了一跤,卧床半月,离世了,享年93岁。

    茶亭里再没有了七奶奶,也没有了凉茶,可热了烦了,村里人还是说,到七奶奶茶亭歇凉去,路过我们村落的人,也总是说,到七奶奶茶亭歇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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