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
《烟霞里》是魏微创作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时间为经线,以主人公田庄的经历为纬线,逐年检视和回顾了一个女人的匆匆一生。从呱呱坠地到烂漫童年,从青春叛逆到工作成熟,从怀抱梦想到疲乏倦怠,主人公的生命时空在乡镇、县城和一线城市间延展,串联起一个家族、一个时代的变迁史。作者将微小的生命个体、重大的历史事件以及时代的脉搏奇妙地结合在作品中,完成了个人与历史的直接对话,给文学处理记忆提供了新的尝试路径和样本。
■ 霍安琪
沉潜十三年,魏微带来了她的转型之作《烟霞里》。这部洋洋洒洒五十万字的长篇巨著讲述了主人公田庄从1970年出生到2011年去世之间四十年的故事。作者有意模糊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将故事建立在田庄生前好友在她死后为她立传的基础之上,并使“魏微”本人也出现在了这故事里,忠实地记录着关于田庄的一切。
令许多读者感到疑惑的是,田庄是真实存在的吗?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女人立传?事实上,这种模糊虚构与非虚构边界的写作,只是作者坚持“艺术的真实”的体现,而未必是真正的现实。现实中有没有田庄此人并不重要。只要她遵循着这个时代的生活逻辑,她便是生动的、鲜活的、有现实根基的。
处处是工地,人人是主角
拒绝为王侯将相著书立传,而注重表现普通人的生活,这是新文学一直以来的传统。这种传统里蕴藏着一种真正的人道主义和消除等级差异的平等观念。但是,《烟霞里》中的田庄似乎又实在是太平凡了些。她的一生都是淡淡的,没有什么传奇、没什么功绩,甚至没经历过什么大的苦难。想要将这样没什么起承转合的人生写成故事并非易事,更何况是以编年史这样略显“古板”的形式。
小说除前序和终章外,共分五卷,四十一章。每一章都以年份命名,每一卷则以地点命名。田庄的人生历经四个地点:李庄、清浦、江城、广州。而这四个地点又分别对应着中国城乡的四层结构:乡村、县城、地级市、大都市。由此,一种广袤无垠的、有结构层次的空间感得以建立。在处理历史的时候,魏微的笔触有纵横捭阖的气势,串联古今,沟通中外,勾勒权力、金钱、宗族、亲缘……数千年形成的文化结构被凝结在这四十年的编年史之中。
也就是说,在小说的形式上,魏微将小说的时间和空间安排得特别规整。这种规整使小说具有了史书的庄严。而这种形式上的庄严又与田庄本身的平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魏微并没有想要通过田庄的人生传递什么意义和价值,她想让生活回到生活本身,然后写出其中的滋味。正如书的封面上所写的那样:“处处是工地,人人是主角。”读完田庄的人生,方能发现我们每一个人都值得被这样书写记录。
但是,形式的规整却也为小说的内容品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使小说与历史书和人类学调查研究区分开来?审美品质是关键所在。在《烟霞里》中,这种审美品质主要表现为细腻的情感表达。
当我们手持放大镜看这幅名为《烟霞里》的巨幅图卷时,会发现小说家在其宏大的时代背景之下依然生动地还原了情感的神经末梢和人性的毛细血管。关于爱情,田庄是混沌懵懂的,糊里糊涂地恋爱,又糊里糊涂地结婚,在人生的末尾终于遇到了一段真正的爱情,可是却又只能隐忍不发。“世间未见雪泥鸿爪,心里才是漫山遍野。”作家描写这段爱情时的笔触如同人物本身一样克制隐忍,却又像是羽毛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挠着读者的心。
权力与亲情:中国家庭关系的复杂性
然而,爱情描写却还不是《烟霞里》的最突出之处。它还写出了中国家庭亲情关系的复杂性。以田庄为核心的田家和孙家两大乡土宗族,在这40年间生长出了许多不同形态结构的现代小家庭。在家庭与家庭,家人与家人之间,他们彼此爱恨,恨得横生枝节,爱得枝繁叶茂。可以说,家庭宗族关系才是小说结构的骨架。
在田家和孙家复杂的宗谱里,田庄的母亲孙月华或许是一个最特殊的存在。田庄是温暾的、平凡的。孙月华却不一样,她野心勃勃,矢志不渝地想要做人上人。从青年到老年,她胸中燃烧的火焰从未止息。
孙月华并不是一个很讨喜的人。她的情绪能量太满,欲望太浓烈,有逼迫感和破坏性。她的丈夫、子女大多的人生皆由她推动,甚至她的父母、公婆、兄弟姐妹也受她的影响操控。这种逼迫感和破坏性会让我们想起张爱玲的《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那个被生活异化,又异化了她的子女的人。她们的欲望不仅仅操控了她们自己,也辐射了她们的整个家庭。但是孙月华不同于曹七巧的是,她的情感能量更多的来自爱,而不是恨。可问题是,她很爱却又不会爱。用田庄的话来说,孙月华是“心太热”,喜欢拉带别人“瞎张罗”,但是没人领她的情,最后把各种关系都处理得一塌糊涂。其实,像孙月华这样“很爱却不会爱”,正是造就大多数中国人家庭矛盾的重要原因。
孙月华的“不会爱”尤其体现在她与田庄的母女关系中。孙月华有三个儿女,但她和田庄的关系却最为复杂。在这个五口之家,矛盾和冲突大多爆发在她们俩之间。她们一直处在一场以爱为名的战争之中。
田庄是孙月华的长女。在孙月华尚且还是一个“半大孩子”时,她就成了田庄的母亲。而田庄又恰好是由她那并不亲厚的公婆带大的,她对爷爷奶奶的感情要比对母亲深。所以她们彼此陌生、彼此不认同,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她们爱着彼此。
母女俩之间的战争不仅仅源于性格的不合,还源于某种结构性的问题。在这部小说中,魏微不仅写出了家庭内部的情感纠缠,也写出了一个其中隐秘的权力关系。对于母女俩之间的战争,作者将之归结为“父权不昌”而“母权旺盛”。但这只是权力关系的表层,真正深层的权力结构是,母权不够独立,必须依靠父权才得以运行。只不过是父亲田家明不作为,才使父权为母权所用。因此,母亲更是那个得罪人的形象,殊不知真正令人敬畏惧怕的其实还是父亲。所以这个家庭权力结构出了问题。“孩子怕父亲,父亲怕母亲,母亲爱孩子,可是孩子又不尊重她。”
这岂止是田家一家的问题?其背后蕴含着更为深层的文化权力结构。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学叙事中,强悍的母亲形象并不少见。但是,母亲的强势未必就意味着这样的家庭已经摆脱了父权的控制。很多时候,母亲只是那个“假虎威”的“狐狸”。但是家庭关系的复杂之处在于它不仅存在着权力的冲突,还有家人与家人之间的爱。情感渗透着甚至腐蚀着家庭中的权力结构,于是他们爱彼此爱得乱七八糟、充满张力。
会写情感关系的作家不少,会写权力关系的作家也很多。但是在家庭这一最小的社会单元内部,展现出情感和权力纠缠形成的诸多复杂样态,这就需要作家既具备感性的体悟,也具备理性的洞察力——前者通常被认为是女性作家的优势,后者则被认为是男性作家的专长。这当然是一种性别的偏见。魏微用她的写作证明了女作家同样具有处理宏大历史、社会权力结构的能力,并且能够将其与对情感的细腻描绘结合在一起。从而使小说既具有恢宏的气魄,又具有情感的肌理,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