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曼
不久前,我携着对老一代地质人的敬佩,去探寻廖钧老人的人生过往。那日,恰逢一场春雨的停歇,我顺利地在南昌寻到了廖老的住处。
86岁的廖钧如今在南昌和大儿子生活在一起。她家的桌子上摆放着由江西省委、省政府颁发的“入党六十周年”水晶纪念章,上面清晰地印着“廖钧1955年12月入党”几个字。她儿子告诉我,得知我是为撰写女地质队员、女钻工的故事而来,老人头天晚上兴奋得没睡觉,特意翻出了她年轻时发表的论文,还有1980年她绘的钻孔地质剖面图。图纸已泛黄,整整齐齐放在我面前,我的眼睛禁不住湿润,光滑的线条和工整的字迹熟悉而亲切,勾起我青春的记忆。我告诉廖阿姨,年轻时,我也做过绘图员,也曾握着曲线笔在聚酯薄膜上绘出密密麻麻的等高线。
“哦?你也绘过图?在地质队,绘图算是比较好的工种,最适合女性。”廖阿姨露出慈祥的笑容,说没想到和我是未曾谋面的“老同事”。是呀,我刚参加工作时,绘的是地质地形图,还没等我接触到钻孔地质剖面图,九个月之后,我就调离了野外地质一线。廖钧老人说,她在钻机上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大概也就是一年。不过,短暂的一年,铺展了她的人生之路。
廖钧的父亲是四川人,母亲是江西人。他们一家人在四川生活,家境殷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廖父解甲归田,决定走水路举家迁往江西赣州。为避免路上遭受土匪的掳掠,廖父把家里所有的现金都换成金条,装在一个盒子里,藏在船舱不起眼的地方。岂料,行船途中忽遇暗礁,与一个大石头相撞,小船立马就被撞破,哗哗的流水瞬间进入船舱,一家人不得不弃船而逃。廖父不甘心,还想去船内打捞金条,那可是支撑全家人活下去的经济来源啊!廖母见状,急得在岸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叫丈夫赶紧离开正在下沉的小船。望着一家老小,廖父只能上岸。廖父的命是捡回来了,可小船和金条却被浩浩汤汤的长江吞噬。廖家破产了,从此一贫如洗,陷入困境。回到赣州,一家人不得不投靠廖钧的舅舅,没过多久,廖母因病溘然长逝。
1952年,廖钧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一所师范学校。第二年某一天,她和两名女同学看见一则江西省地质局九〇九地质队(现为江西省地质局第七地质大队)的招工启事,上面写着管吃管住还发工资。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还不能全面解决人们的温饱问题,国内的地质队也为数不多。这张招工启事让她们眼睛一亮:这是什么好单位呀?管吃管住还发工资。这样的好事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萌动了三个女学生急于求职的心。地质队负责招工的同志见来了三个青春朝气的中专生,高兴坏了。刚刚组建的地质队正亟须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负责人问了她们几个问题之后,很快就答应她们来上班,三人即刻决定弃学。
回到家,廖钧把自己的想法跟家人一说,父亲不同意,劝女儿继续读书。廖钧摇摇头说,家徒四壁,眼下自己能上地质队上班领工资,多少能缓解家庭的困难。父亲板着脸说:“挣钱是大人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学生操心。”性格倔强的廖钧执拗地说:“我已拿定主意,地质队也要求我们尽快去报到。”此时的廖父尚不了解地质队,一听孩子明天就去上班,担心她受骗上当。想到女儿“先斩后奏”私自做决定,廖父火冒三丈,质问女儿是否了解地质队是做什么的?廖钧也答不上来,一个劲儿地说,不想再读书了,只想挣钱养家,气得父亲直跺脚,两人僵持不下。第二天,廖钧出门前,廖父厉声对大女儿说:“让她去!不许她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就是一个脸盆也不给她!”父命难违,大姐无奈地空着手把廖钧送到了地质队。
工作了,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在那时这是莫大的幸福。她们被分配到钻机上工作,是机台上为数不多的女性,也成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代女钻工。
当年的地质队真是又穷又苦啊!廖钧老人告诉我,地质队给她们三个人发了帐篷,虽然是新的,却完全不能与砖混结构的房子相比。晚上,呼呼的夜风拍打着四处透风的帐篷,惊得三个姑娘蜷缩着身子不敢动弹。这就是所谓的“管住”啊!不仅居住条件差,每天工作还被泥浆溅了一身。三个姑娘为自己冲动而草率的抉择后悔,想重返学校却回不去了,她们抱头痛哭。
廖钧的父亲得知孩子在地质队的情况,又气又心疼,亲自从家里拿了被褥、行李给女儿送去。这个时候,廖父才得知地质队有不少职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南征北战的退伍复员军人,他们把敢于吃苦、勇猛顽强的精神带到了地质队。他看了看女儿居住的帐篷,又望了望耸立在云天的巍巍钻塔,对地质工作略知了一二。廖父对廖钧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地质队的条件虽然艰苦,但和平年代比起战争年代要强多了!你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学到专业技能,也能得到锻炼。”有了父亲的安慰、鼓励,廖钧的心情渐渐得到修复。
钻探工作属重体力劳动,几乎每天都得扛钻杆。三个姑娘自然受到了男同志的呵护,很少干重活。那个时代的人,思想淳朴,受到关照的廖钧暗下决心,不能辜负大家的关心,尽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廖钧性格开朗乐观,爱画爱写,爱唱爱跳,打篮球还是主力队员。半年过去,机长夸廖钧工作主动,比较灵活,字又写得漂亮,便安排她在钻机上做记录员。
进尺是钻探或钻井的工作量指标,是钻探计划、统计、核算、定额等的一个基本项目。为提前达到钻探要求,一名班长见廖钧年轻单纯,指使她在测量岩芯总长时,拉大岩芯与岩芯之间的距离。廖钧问班长为什么要这样做?班长说,多报几尺,我们就可以提前完成任务,就能得到领导的表扬了。廖钧吓了一跳:这不是弄虚作假吗?岩芯与岩芯之间稍微摆松一点,与实际进尺就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啊!她深知谎报进尺的严重后果,却又不敢公开违抗班长的命令,还是按实际进尺记录。班长见廖钧“不听话”,很不高兴,弄得廖钧不知如何是好。纠结了几天之后,她悄悄地把这个事告诉了和她一起参加工作的同学,那个同学说:“那你就按他的要求填报吧!不然他刁难你,不知会把你调到什么地方去。”廖钧不同意,说:“他爱把我调哪儿就调哪儿吧,反正我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谎报进尺!”两人接着开始叹气:唉!咱俩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跑来地质队受苦,还得服从错误的指挥。两个姑娘的情绪又开始波动,既后悔,又害怕,思来想去,廖钧最终决定向正直的机长汇报这个事情。
廖钧的诉说令机长对班长的做法甚为恼火。廖钧胆怯地说,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会处分班长吧?她很担心班长报复。机长安慰说:“小廖你不用害怕,你就按规定摆放岩芯。有什么困难,我给你撑腰!”机长给的定心丸,使廖钧坚定了“坚持实事求是”干工作的态度。为正风肃纪,确保钻探质量,那位班长调离了钻机。年底,在全队地质钻探专题工作调度大会上,廖钧所在的机台被评为先进机台,她个人也受到表扬。
1955年,廖钧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廖钧调入大队计划科工作之后,她还坚持学习钻探技术。她告诉我,那些图纸都是她离开钻机许多年之后绘制的。直至退休,她都没离开过地质队。
听到这里,我说:“如果当年您坚持读完师范再工作,可能是另一种人生。”廖阿姨点点头说:“是的,但我不后悔。”地质工作艰苦的环境,让她学会了如何去接纳生活的风风雨雨。或许,那些留在高山、留在河流中的记忆,是每一个地质人都值得骄傲的人生印痕。
(作者简介:李曼,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首届驻校作家,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新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新余市女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大地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生态文化》《新华文学》等文学期刊,获多项文学奖,有作品收录相关文集及中小学生课外阅读读本,著有散文集《栀子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