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军
(一)
天津日报在1979年办了一份内刊:《天津日报通讯》,32开,薄薄的小册子,发表的都是报社同仁的短文,有理论探讨、经验交流,也有策划方案、经验总结……在当时,这份内刊很受大家的重视。曾任《天津日报通讯》编辑的葛瑞娥,为这份内刊曾向孙犁先生约稿,因为葛瑞娥“大着胆子”去找孙犁先生“跨界”约稿,我们才能读到孙犁先生晚年的一篇《通讯六要》。这篇难得的新闻短论——说它难得,是因为孙犁虽然长期在报社任职,却一直是主管文艺副刊,对新闻业务参与不多,也很少发表直接的论述,而这篇《通讯六要》,可以说是彼时他在新闻业务方面的“孤踪独响”。
于是,在这篇文章的“第五要”中,我们读到了孙犁先生对新闻标题的一段论述,他写道:
不止文章,就是标题也要讲求新颖。当然,报纸上的通讯标题,常常是编辑加的。有很多标题,长而且笨,成为内容的摘凑,一点意思都没有。
几十年前,《大公报》有一个标题,直到现在,我还念念不忘。那篇通讯是写“九一八”事变后,顾维钧随国联调查团去东北后的讲话的。它的标题是:“东北之行,伤心惨目”。以上是右上方的引题,下面大字正题为“一字一泪之顾代表谈话”。这个标题,当时大大打动了关心东北沦亡后情况的、广大爱国人士的心。
从这段精短的论述中,我们看出孙犁先生对新闻标题的一个“美学要求”——“秀颖生发”四字,确实体现出孙犁独特的标题审美观念,值得细细玩味。
(二)
大约在《通讯六要》发表11年的1990年,孙犁先生早年的新闻专著《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才被偶然发现,得以重见天日。以下是孙犁早年关于新闻标题的一段论述——
通讯的标题,我们认为很重要。
目前,在一般初学通讯的作者中,发生这样一个现象,就是标题的公式化。许多人都这样标着:“战斗中的……”“燃烧着的……”“斗争中的……”。当然,我们的现实,是在斗争、战斗、燃烧着,反映现实是对的。并且国际有名通讯中,有《燃烧着的马德里》《阿比西尼亚在斗争中》,不过千篇一律是不好的,减弱刺激性,减弱通讯的新鲜性。
标题,绝对不是不可重复的。高尔基一部《我的童年》,郭沫若也有一部《我的童年》,高尔基有一部《母亲》,丁玲也来一部《母亲》,依然是大方的、有力的标题。不过,你也来“我的童年”,我也来“母亲”,大家都这样标起题来,就没劲了……
把这段早写而后见的论述,与前面那段新写而后发的论述,做一简单的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孙犁先生对于新闻标题,尤其是新闻通讯的标题,是深有研究的。而且,跨越39年,其观点既有一脉相承的延续性,也有一些创新和发展。譬如,对优秀标题的借鉴和传承,20世纪40年代时还是较多地引用西方的名篇,而39年后则引用《大公报》的精彩标题,说明的却是同样的论点,即:好标题要做到“简单、有力、新鲜”。早年的专注点只在通讯,而后来的专注点,虽说还是偏重于通讯,而所引述的《大公报》标题,分明是一个消息标题。这显现出论题所涉及的新闻体裁有所扩大。而在我看来,最值得重视的则是孙犁先生的一句结论性论断:“标题是一种艺术”!
(三)
新闻标题既是特殊的“艺术品”,也是绝对的“易碎品”。一经见报,拟题者便退隐幕后。读者们在标题的引导下,进入正文阅读,谁都不会再去关心这个标题的作者了。孙犁先生既为编辑,肯定也草拟过不少标题。可是他在战争年代办过的报刊,今已踪迹难寻;即便找到旧报,又如何断定那个标题是出自他的手笔呢?这使我们在当下,若想研究孙犁先生的“标题艺术”,几乎成了“无米之炊”。
幸好,我找到了一条“别开之蹊径”:在孙犁先生编辑自己著作的过程中,他时常利用这个机会,对原标题进行订正和修改,这不就是“重拟标题”吗?巧的是,我此时“幸遇”两部大部头专著,一本是出版于2012年的《孙犁文集·天津日报珍藏版》,一本是由段华先生编撰的于2022年3月“新鲜出炉”的《孙犁年谱》——这两部书的编者,非常精心地比对了原题与新题,并在书中一一标注出来。
由此,我们可以间接地窥视到孙犁先生亲自拟题的特色和技巧,了解孙犁先生的“标题艺术”——
孙犁先生对标题的第一条标准是“简单”。而他对自己文章的“重拟标题”,正是突出体现着“简单”的原则。如原题《忆晋察冀的火热斗争生活——<白洋淀纪事>重印散记》,在收入《晚华集》时,孙犁改题为《在阜平》(副题未动);《一篇关于农村婚姻问题的报告》,在编入《孙犁文集》时被改为《婚姻》;一篇署名“编辑室”、由孙犁撰写的启事,原题较长:《为了加强“读者往来”告读者作者》,在收入1950年版《文学短论》时,被改题为《关于“读者往来”》;同类的情况还有一篇未署名的启事,原题为《本报<文艺增刊>将辟“创作经验”专栏,兹摘录其辟栏说明如下》,在编入《澹定集》时,被改为《<文艺增刊>辟栏说明》……所举数例,皆遵循“简单”的原则,不惟文字更加精练,意思也表达得更加明确。
“有力”是孙犁为标题设定的第二条标准。一个标题能否“有力”,必须从文章的内容出发,在准确表达其内涵的前提下,增强其力度和响亮度。兹举两例,以见一斑:《吴召儿》的第一个小标题,原为“胜利回头”,在编入《孙犁文集》时,孙犁改为“得胜回头”,一字之易,力度增强;另一篇文章原题为《和青年谈谈文学和创作问题》,显得有些平淡。孙犁在编入《秀露集》时,改为《新年,为<天津团讯>作》,从句式和音节上,显得更加有力了。
在孙犁的三条标准中,最微妙也最难把握的是“新鲜”二字。编辑拟题,从来是以新颖别致为追求的目标之一。在事实准确、简明有力的前提下,标题自然是越新鲜越好,越出奇越妙。这是通常的理解。而孙犁在编辑文集时的“重拟”标题,针对的并非新闻稿件,而是文艺味道甚浓的散文、随笔、杂文、记事等文体,在这里,“新鲜”的内涵显然与新闻标题略有不同。孙犁先生为书起名,特别讲究诗意的表达,如《晚华集》《秀露集》《如云集》《远道集》直至最后一本《曲终集》等,皆带有几分淡淡的诗意。《书衣文录》《烬余书札》等书文的标题,则显得古雅典丽,具有浓郁的书卷气。而他为文章改题,同样具有这种特点,如《读<作画>后记》,在编入文集时改为《作画》;《京剧脚本<莲花淀>自序》在收进《秀露集》时改为《戏的梦》,成为孙犁先生“散文三梦”(《戏的梦》《书的梦》《画的梦》)的代表作。
孙犁先生晚年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所谈偏重于文学作品的标题。他写道:“近年读文章,姑无论对内容如何评价,对文章题目,却常常有互相因袭的感觉。例如杂文,几乎每天可以看到‘从……谈起’这样的题目,散文则常常看到‘……风情’之类。最近一个时期,小说则多‘哼、哈、啊、哦’语助之辞的题目,真可说是‘红帽哼来黑帽啊,知县老爷看梅花’,有些大煞风景之感。当然,文章好坏,应从内容求之,不能只看题目。但如果‘千文一题’,也有违创新、突破之义吧?”
孙犁先生此处所说的文学作品标题,虽说与新闻标题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却正可与其上述的“重拟标题”,互为参照。我认真地核对了一番,像孙犁在文中所批评的那类“千文一题”之类的用法,在其自己的各种选集乃至文集中,皆未之见。
标题本是“文眼”之所在。孙犁先生的标题,从不花哨,从不轻佻,朴实工稳,沉静深邃,还真有点像他那双深沉纯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