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写作这首诗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种愈来愈浓烈的乡愁,如今则是乡愁缠身了,恨不得把整个身心都融化于独山下的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一起迎接朝阳,一起承接雨露,一起憧憬未来,一起沉入梦乡……
■ 林平
一望无际的秧田上白鹭翩飞,池塘恍如一面面明镜,镶嵌于绿毯似的秧田间,布谷鸟的叫声不时传来,夹杂着其他一些鸟鸣,婉转悠长。北畈的田野上,一块块荷塘绵延数百米,荷花高举,荷叶婆娑;荷塘旁边,飘扬着一面面红旗,每一面红旗下面,都挖好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塘,远处仍有五六台挖掘机在隆隆地响着,挖掘着更多的方塘。曾在独山村担任29年村支书,去年才退休的林承柏说,这些方塘是作为稻虾共作和荷虾共养之用,它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多彩田园。
一
望着碧绿的稻田荷塘和一块块新挖的方塘,我仿佛看见了未来的一些日子,新挖的方塘里蓄满了水,种荷养虾,加上无垠的稻田和荷塘,恍如一支神奇的笔,在广袤的田园上描绘着一幅绚丽的画。
“你可别小看这些方塘,养的小龙虾年底就会见效益,最贵卖到20块钱一斤哩。”林承柏的声音不高,却充满自信,“有些村民已经养殖了小龙虾,一亩塘的年收入可以达到七八千块钱。”
比邻那些荷叶田田的方塘,就是林承柏说的村民养殖小龙虾的地方。每个方塘面积都是十几二十亩的样子,塘与塘之间修筑有宽若丈余的塘埂,可以行车,一条笔直的道路把所有的方塘串了起来,路边是一条砌了防漏层的水渠,一棵棵新栽的樱花、合欢、玉兰等观赏树木分列道路两边。
“明年你再回来看看,这条路就是一条樱花大道。”林承柏认真地说。
我的心动了一下,为独山即将变成现实的蓝图,也为邻里乡亲赖以生存的独山大地。县里规划的仙居国家农业公园项目建设正在蓬勃展开,如火如荼,独山村是这个大公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前景美好。
独山村地处大别山与淮河之间,河南省光山县仙居乡西部,属于丘陵向平原的过渡地带,因独山而得名。奇异的是,无垠的田园上兀自凸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山,孑然独立,即是独山。我的老家便在独山东边一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名叫章畈的村子里。
在外地生活久了,潜意识里总是渴望回到独山下的老家。老家的房子仍在,只是屋门已很少打开了。父母都已过世,大弟一家于年前搬进了在仙居街上新买的房子,小弟常年在广东打工,都很少回来。我偶尔回来一趟,会绕着老房子转一圈,感受一下老家的气息。
前些日子,回到章畈。老屋门口塘边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门前一蓬栀子花开得正白正大。那是母亲留下来的,花枝上还有母亲生前系下的一些红布条,早已褪色了。老屋前面是几处残垣断壁,那是人家搬走了留下来的废墟,上面长了一棵棵参天的白杨。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搬迁了,有的像大弟一样搬到了乡街上,有的搬到了县城甚至市里,还有的在省城和经济发达地区安了家,村里的很多老房子都倒塌了,日渐萧条。
见我回来,正在塘边洗菜的二妈和在屋前捆树枝的长天大哥都过来说话,邀我去家里坐坐,说家里包了粽子,还有甜脆可口的桃子。那些都是我小时候的美食。我清楚地记得,小的时候独山脚下有个桃园,如今,那片桃园早已消失,碧绿的枝叶间的那些闪着光的桃子,一直隐现于我遥远的记忆里。我对二妈和长天大哥说:“独山很快就要搞旅游开发了,咱们这里会越来越好!”他们的目光中便流露出了惊喜和期待。
二
独山搞旅游开发是有优势的,不单单是因为独山处于仙居国家农业公园的核心地带,更在于独山本身——天然石洞是独山最大的资源,天然石像则是独山的又一资源。
独山海拔不足200米,远看翠绿圆润。单单一座山也就罢了,奇就奇在山腰间的一座天然石洞。洞庭面积阔达千米,冬暖夏凉,是避暑的好去处。传说石洞从山的东坡深入下去,蜿蜒通达山的西北坡,战乱年代,乡亲们常跑进山洞避难,偌大的山洞最多时可容纳两千余人。20多年前,曾有电视剧剧组到山洞拍片,独山一时名声大噪。
山洞的洞口处静立着一座天然人面石像,高约十米,犹如人脸侧面,坚毅冷峻,棱角分明,刀劈斧削一般。我不知道天然人面石像从何时而成,我只知道,打我记事时起,它就守护在我家门前的独山洞口,守护着山洞和每一个进出山洞的父老乡亲,日日夜夜,寒冬酷夏。
打小,我就熟悉独山,在独山上放牛、割草、逮蜈蚣、钻山洞。山洞石壁的裂缝间不时有水滴落下,砸在碎石地面上,悄无声息。恍若声息被幽深的洞窟吸纳进去,恍若千古时光由此计时,不舍昼夜。渗水的石壁上长满了斑斑青苔,让人想象着山洞的孤寂久远,除了风声和鸟鸣,少有人迹。
岩石绝壁上有一个个形象规则的印痕,或状如磨盘,或形如石磙,或立如佛像,或灵如牲畜。它们品相完美,若鬼斧神工,却又分明显现出人工雕琢的痕迹。有的石头上还刻有文字,历经千年而字迹清晰,有人称其为摩崖石刻。
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远古时代的独山子民何以能如壁虎或蝙蝠一样,身贴凹陷的绝壁、悬吊于高高的洞顶,一凿一斧雕琢出那些千古不化的痕迹?可以想象的是,他们在悬崖石壁上打磨、切割下一个个有用的石具,绝非为了雕琢精美的石刻艺术。那些以琢石为生的匠人中,一定也有我的先人。小时候,我家里用过的精美的石磙、磨盘、猪槽、门墩以及铺地的石条,都该是出自石匠之手吧!如今,那些精美的石器大多已不见了踪影,倘若有朝一日把它们收集保护起来,该是何等的幸事!
林承柏告诉我,独山旅游开发建设项目将会让我的这个愿望变成现实,项目中就包括建设一座农耕文化馆,保护像摩崖石刻和天然石像之类的独山文化遗存。
林承柏是我的本家,比我高两辈,我该叫他小爷。他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我认识他,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我大学毕业不久,分配到当时的信阳地区电业局工作。深秋的一天,父亲和一个陌生人突然进城来找我,说是村里想买台变压器回去,手头的钱不够,看看能不能找人赊点账,先把变压器买回去,让老家的人先用上电,等明年收割了麦子和稻谷再偿还欠款。我父亲当时是村小学的校长,和他一起来的那个陌生人,就是当时的村支书林承柏,家住林岗。老家比较偏僻,虽是平原地带,却一直没能用上电,能像城里人一样用上电灯,像城里人一样用上录音机、看上电视,是乡亲们的一个朴素的梦想。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找了人,还真把这件事办成了。
那年春节我回了老家,看到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灯,亮堂堂的。那台小变压器,带了章畈、刘畈和林岗三个自然村的用电负荷,还绰绰有余。
20多年沧桑巨变,章畈和林岗各自单独安了一台变压器,原先的那台变压器,如今只供刘畈一个村庄用电了。
三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我都60多岁了!”林承柏感慨道。
是啊,时光荏苒,日月轮回,一不留神他就在一个岗位上待了29年的时光。29年,他熟悉独山村的每一户人家,熟悉独山下的每一寸土地,熟悉独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木甚至每一根野草。过去,独山村虽然不是贫困村,却仍有不少贫困户,我二妈一家便是其中之一。即便不是贫困户的,大部分乡亲的生活也不富裕,很多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了,留下来的大多为老人、妇女和儿童。
曾经有很多人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独山有山有水,有一马平川的优质粮田,为啥老百姓就富裕不了呢?林承柏也在思索着,没有答案。后来,仙居乡来了位新书记,新书记和他们一起思索着,渐渐地有了一个思路:开发独山的旅游资源,辅以稻虾共作和荷虾共养,闯出一条致富路。
说干就干。仙居乡政府上报的独山旅游开发建设项目实施方案,主要建设内容除了修筑上山公路、登山步道和观景台、加固保护天然山洞,就是建设独山农耕文化馆。眼下,观景台和农耕文化馆已经破土动工,已收集了不少石磙、石磨、磨盘、石墩等农耕用品,以后还会增加一些斗笠、蓑衣、簸箕、犁、耙,待农耕文化馆建成,便都将成为珍贵的馆藏。
“乡里的计划大着哩!”林承柏呵呵一笑,指着西边的河流和北边的群山说,“乡里要开发两山一河,让这两山一河成为老百姓致富的依托。”
我知道的是,两山为独山和杏山,一河为竹竿河。独山往北五六里的地方有一片低矮的群山,即为杏山。竹竿河从南边的大别山腹地迢迢而来,擦着独山和杏山的西脚流过,北入淮河。我曾站在独山顶上,眺望竹竿河犹如一条金色的飘带,从山脚蜿蜒飘过,我惊叹于竹竿河原始的美,遗憾于它的藏在深闺人未识,倘若独山旅游景区开发了,还愁无人来欣赏吗?
我憧憬着,几千年以种粮为生的独山子民,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旅游景区的居民了。整天生活在风景如画的两山一河间,该是怎样美好的感觉呢?想一想都让人陶醉。
坐在老家门前池塘边的树荫下,面对圆润青翠的独山,我和林承柏絮絮地聊着。聊即将成形的稻虾共养和荷虾共养,聊独山景区开发,聊竹竿河治理。林承柏的心中还有一个美好的蓝图,他设想把独山村的人口集中于一处建房,村子外观古朴恬淡,村子里则充满现代气息,是村民乐居、旅人留恋的好地方。
这幅蓝图,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农村生活,也让我想起一首题为《端午》的小诗:
泱泱水边,炊烟袅袅
水车架在池塘边,乡亲头戴草帽蹬车唱歌
车水哟,当当哟
糯米干饭淘汤哟
那水便潺潺地歌唱着
从水车里淌进秧田
秧苗间,有鱼秧游来游去
总有一种记忆飘散出秧苗与阳光的味道
清清塘水与鱼秧的味道
土坯房舍与炊烟的味道
片片棕叶与糯米的味道
我的端午在五月的河水和阳光下行走千年
望一眼故乡,愈演愈烈
诗里描写的画面都是我小时候亲眼所见的真实场景,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永生不灭。十年前写作这首《端午》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种愈来愈浓烈的乡愁,如今则是乡愁缠身,恨不得把整个身心都融化于独山下的这片土地,与这片土地一起迎接朝阳,一起承接雨露,一起憧憬未来,一起沉入梦乡……
(作者简介:林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解放军报》长征文艺奖、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等文学奖项。作品多次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项目、“十四五”时期国家重点图书出版专项规划、2023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