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一年过得非常非常好——顺心,就是好。不知不觉,你已是七十出头的老人了:可是你始终不服老。这种“不服”,其实是靠底气支撑起来的,你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做起事来爽快利落,说话更是“一篇篇”的……亲爱的朱小姐,每次听到你爽朗的笑声,心里都涌起莫名的感动;听你唠叨重复了无数遍的家常,也是幸福啊。
■ 吴明慧
我们见面那天,正是隆冬时节,在天寒地冻的北方,腊月的第二天。屋檐低矮,门窗紧闭,钉过一层劣质塑料布防寒的室内,透光很差,况且时近黄昏。可是,火炕烧得暖暖的,是你亲自摇着风轮、吃力地坐在矮凳上,把灶火燃得旺旺的。因为,你知道——我很快就要来了。可是,迎接我的,只有你自己……
亲爱的朱小姐,你那时好年轻啊,年轻得像一把水灵的青葱,二十出头的年纪,尽管生活拮据,可你那青春的底色无比华丽。生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你也无从抱怨,即便在泥泞的日子里,你始终仰望着蓝天:你尽己所能,把简陋的空间打理得整洁有序。
亲爱的朱小姐,你送我的见面礼,是你的巧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小棉袄,还有一块小肚兜。二十多年后,你又带着珍贵的礼物千里迢迢赶到江南,把它们送给了我的孩子。曾经鲜艳的颜色已不复存在,然而那细细密密的针脚依旧温暖。你是来传递一份爱,人间最珍贵的爱:母爱。
我的确没有你长得漂亮,也不像你那么爱美。几张珍贵的黑白照片上的朱小姐烫着时髦的卷发,皮肤白皙水润,唇不点而红,微微露齿而笑。你常用的美白珍珠霜是金色的塑料袋子包装,在桥头百货店买的:你出门总喜欢带上我,我是你的小尾巴。你也给我脸上扑香粉,可是我却一转身就偷偷用衣袖抹掉……
有好看的衣服样子,你就借回来,买布,自己剪裁。坐在那架老式脚踏缝纫机前的朱小姐,明眸皓齿,巧手慧心,又能缝又能绣,能钩也能织:全凭这双巧手缝缝补补,抵御寒雨凄风的同时,时时刻刻都体现了你的独特审美——你真是个爱美的人、同时自己也是个美人。
亲爱的朱小姐,你太能干了,能干得使人心疼……还是这双巧手,你用来劈柴、挑菜、挖沟,在汽水厂流水线上刷玻璃瓶子。为了养家啊,你何尝顾惜自己,唯恐不能再生出更多的手来,做一切能赚钱的活计。还得腾出手来做家务,无论多么简陋的房屋,都被你拾掇得亮亮堂堂。就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你也要蹲在地上擦遍每个角落。是的,每天都这样擦过去,地上连根头发、草屑也没有……
如今你也这样收拾独自居住了七年的两室一厅的屋子。每次和你通电话,你最常用的词——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前一个词是说你拾掇好的房间,后一个词是说仍旧爱美的自己。亲爱的朱小姐,你还一如从前,那颗年轻的心永远不会老去: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今日你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昔日苦辛操持的回报。你用两个字来说自己现在的生活:清福。
我和朱小姐总有说不完的话。我心疼你的同时,其实也有点儿畏惧你,尤其是你发脾气的时候。可是我要努力去理解你、体谅你:贫贱夫妻百事哀。当我在青春期放大了这种对你的畏惧,于是便想到“逃离”;最好的离开方式,就是报考大学志愿时北雁南飞一去不归……可是,我在南下的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上哭了一路;朱小姐,你站在车厢外送我第一程的时候也是红了眼睛……
从那时起,我们一直聚少离多,所有的思念写在纸上,后来有了电话,再后来也一直是通电话。你拒绝使用微信,你要保持自己精神世界的清静,你没有像大多数人或老年人那样“沉迷”于网络和短视频。你喜欢看书——几本佛教的书已经翻了几遍,听广播——关于时事,也关于中医养生,更喜欢听歌、唱歌。
如今在屈指可数的相聚时光,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依旧听你说着那些从前,我惊叹你的记忆竟是这样好。我已经不再对那些具体的叙事感兴趣了,但喜欢发生那些事时,年轻的你。
刚刚过完自己的本命年,朱小姐,你说这一年过得非常非常好——顺心,就是好。不知不觉,你已是七十出头的老人了。可是你始终不服老。这种“不服”,其实是靠底气支撑起来的,你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做起事来爽快利落,说话更是“一篇篇”的……亲爱的朱小姐,每次听到你爽朗的笑声,心里都涌起莫名的感动;听你唠叨重复了无数遍的家常,也是幸福啊。
亲爱的朱小姐,有幸认识你,真好!在我生活的江南,冬天酷寒夏天酷热,你对我的惦记在这两季尤其多。为了使你免于挂念,我告诉你,现在身上穿的是你的红棉袄,脚上穿着的棉拖鞋也是你给的,就连床上的床单枕套也是你给的。你在电话那头快速接过话来——就连你,都是我的……我是你的,是聪明漂亮的朱小姐的,我是多么自豪啊。
再过两天,我们相识整整50年了,半个世纪啊。我把最想对你说的话写在这里,送给你,亲爱的朱小姐,感谢你的养育关怀和教导。同时我更把对明天的祝福送给你,亲爱的朱小姐,愿你一直这样,只要接通电话就能听到你婉转清越的声音,散文诗似的感慨天气,哲人似的谈论人生,养生专家似的谈经络、谈食疗、谈养生先要养心;无论何时只要推开家门,还能亲切地喊朱小姐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