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厚能
元宵节一过，好像年也结束了。这么多年来，乌龙山大峡谷深处的两河口我不知路过了多少次，但很多年前我冒雪上学途中，夜宿那儿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
1982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的迟，春节都过了，天还在下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老家山寨的周围，田野山峦白茫茫的一片。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临近春季开学了，也没有融化的迹象。当年，十七八岁的我还在设于招头寨的县第四中学读高一，老家到那里，中间隔着两三个乡，有六七十里的路程，由于当时没有通公路，每次去上学全靠步行，要翻越多座高山，蹚过多条河流，需花上一天时间。
开学了，可是雪还在下个不停，我只好邀上同学族弟白三硬着头皮一道上学。为防打滑，我们在球鞋上绑上棕绳码子，又各自拿了一截一人多高的棍子作探路拐杖。冬天本来就穿得厚，又背负几十斤重的书籍和生活用品，行走起来非常艰难，速度非常缓慢。
我俩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走走停停，先后翻过了土地坳、小马鬃岭、茅场坝石拱桥、杉树坡，一路上很少碰见行人。虽然走得慢，一路还算顺利。但在下杉树坡的途中，还是出现了一点状况，由于坡陡路滑，我重重地摔了一跤，滑了一丈多远，背篓里的糍粑跑了出来，有两个滚下山坡去了，人也一直往下滑，差点掉下悬崖，幸亏小时候经常上山砍柴，练就了身手，我一把抓住路旁的一棵杂树，方才停住。可谓“折财免灾”。
我刚爬起来，只听见白三发出“哎哟”一声，也摔了一个跤。背篓里的米和书都倒了出来，撒了一地，我帮他将书捡起来了，因米与雪颜色相同，连米带雪只捧起来一半多。想起以前老师常说，“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我们爬起来又继续赶路，我俩过了娃娃潭，沿着皮渡河上行，刺骨的河风“嗖嗖”地迎面吹过来，像刀子往衣领里钻。
当我们身披雪花、满身泥污、踉踉跄跄地来到两河口时，已到傍晚时分，比平时慢了三四个钟头，按以往的速度，此时我们应该翻过火烧岩了。脚上的鞋子早已进水，裤腿、袜子全部湿透了，走起路来“叽咕叽咕”作响，又冷又不舒服，样子狼狈不堪。于是，我们决定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先把打湿的衣服烤干，第二天再赶路。
两河口，因皮渡河和老兴河在此交汇而得名，由于地处三岔路口，曾先后是老兴大公社、火岩乡政府的所在地，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后来乡政府搬迁到皮渡河上游一个叫纸厂的地方，设在这里的学校、卫生院、供销社等单位和街上居民也随之迁走了，仅剩下长满树木野草的废墟，冷清得很。
我俩边走边讨论，并向四周张望，终于发现西桥头有两栋木瓦房。我俩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客栈。没有招牌，只在大门前挂了两个大红灯笼。
只见，大门口站着一个20来岁的年轻女子，中等个儿，脖子上戴了一条大红围巾，把一张俊俏的脸庞衬托得红扑扑的。眼尖的她看见我俩的行头，知道是赶路的学生伢，热情地招呼道：“欢迎两位同学，你俩是从桂塘坝那边过来的吧？衣服都湿透了哦，快进屋歇息，向火！”
我俩进得屋内，只见火坑里烧了一炉旺火，暖意浓浓，七八条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围坐火坑边向火，烤糍粑吃，他们讲着一口当地土话，身上似乎都带着“武器”。目睹这个场景，曾听大人讲，新中国成立前，这一带是一个土匪窝，湘西最大土匪瞿伯阶，曾在两河口上方的一个岩洞里建有行宫，他手下的喽啰经常在此打劫过往行人。眼看他们个个都带着“家伙”，又不时瞟我俩，我仿佛置身于电影《林海雪原》的夹皮沟，心里产生了恐惧感。
不过，我们两个穷学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抢，又别无选择，我和白三故作镇静，麻起胆子各自找了一条板凳围在火坑边向火，并暗暗观察他们的言谈举止。通过我的一番观察，从他们天一句地一句的对白中，得知他们都是附近的山里人，偶然路过，在此歇息。
我俩一边听汉子们摆各种新奇古怪的打猎故事，一边烘烤打湿的衣服和鞋袜。不一会儿衣鞋烤干了，全身也暖和了。招呼我们进来的那个女子过来问晚餐吃什么，我们点了一份腊肉、一份豆腐和一份白菜。也许是太饿了，我俩狼吞虎咽，逮了个肚儿圆。
待我们吃完饭时，天已黑下来，汉子们扛着猎物各自散去，只剩我和白三两个客人，客栈一下静了下来。
那个女子在厨房收拾停当后，也来到火坑边，坐下与我们摆起了“龙门阵”。一交谈，方得知她姓王，既是客栈老板，也是服务员，是两河口下方张家槽村人，她还是我们的师姐，高考差几分落榜。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她有着自己的梦想，不甘于像村里其他姐妹那样，早早地嫁人生子，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她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改革开放初期，人们普遍思想保守的情况下，她不惧村里一些人的风言风语，怀揣东拼西凑借来的钱，只身下山租借了这两栋民房，开了这个小客栈，希望攒够钱了再去复读，去圆自己的大学梦。
她无不忧虑地说，由于两河口地方偏僻，过往行人少，生意很清淡，也不知何年才能挣够复读的钱：“看见你们有书读，我打心里羡慕。希望你们抓住难得的读书机会，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
虽然萍水相逢，因是校友，彼此有着太多共同语言，不知不觉火坑里的大火快熄灭了，一看时间竟到了深夜。她起身说道：“两位小师弟，明天你们还要赶路，今晚就聊到这里，休息去吧！”拿着煤油灯在前面带路，我俩紧随其后向客房走去。客房比较狭窄，刚好摆下两张木板床。她临走时说：“大落雪的，要盖好被子，莫冷感冒了。如果被子盖不热，告诉我，再加一床。”
那一晚，她的善良、亲切让我们的心温暖了许多。也许是太累了，我们很快就入睡了，厚厚的棉铺盖很暖和，我俩都睡得很踏实，一觉睡到大天亮。
吃过早饭，天又飘起了大雪，不容停留，我俩背起行装，又继续冒雪赶路。她站在客栈门口向我俩挥手送别。望着我们的背影喊道：“师弟们，慢些走！祝你们学有所成，金榜题名！”
我寻声回首，发现在白雪皑皑的大峡谷中，戴着红围巾的女老板格外亮眼。我挥手喊道：“师姐，谢谢您了，再见！”
（作者简介：梁厚能，湘西龙山人，苗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书法湘西》《那年那月》《一方水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