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三
凌晨两点,我醒了,是被梦惊醒的。我梦见了野蓝莓,野蓝莓噙着蓝莹莹的泪水;我梦见了我的母亲,她挑着担子,颤悠悠地,伛偻前行……
大概是昨天采了野蓝莓的缘故吧。野蓝莓,生长在山里的一种小野果,秋冬时节,有的微微的红,有的溜溜的黑,还有的莹莹的蓝。在我的家乡,它叫山米籽,可能是因为它的大小宛若米粒一般,更可能是因为饥肠辘辘的乡人眼里心里希望它就是米。总之是无人知晓第一位乡人给它取名的真正初衷了,但这种小野果就是茫茫丘山赐予我们的果腹之宝,是上天下凡的精灵,能治愈我们的饥肠辘辘。所以每到秋冬,那一簇簇、一丛丛的矮小蓝莓树自然引来了无数人的采摘和饱食。说来也怪,那时候,乡人亲手耕种的农作物产量不高,唯独这漫山遍野的野生山米籽仿佛格外体恤乡人的疾苦,竟然果实累累,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们光溜溜的、水润润的……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刚刚萌芽的时候,乡人们打起了山米籽的“商业”主意:两分钱一把缸!乡人们挑着这充满人性的、精灵般的山米籽走村串巷、上镇达城。学校门口自然是最理想的“贸易”场所。我的母亲居然也加入了这浩浩荡荡的“贸易”大军。
那年我14岁,在离家十里左右的江西省吉安市吉水县枫江公社上陇洲学校读初一,寄宿在学校,我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一个阴云密布的中午,同村的同学告诉我,说我母亲来了,就在校门口卖山米籽。霎时,我似乎有一口气冲到了脑门,我看不见我自己的表情,但我感觉到我的脸挂着怎样的颜色。我快速跑到了校门口,在十来个卖山米籽的妇女中一眼认出了母亲:蓬乱的头发,黑瘦的脸,穿着一件厚厚的打了补丁的灰黑外套……母亲正蹲在箩筐边用把缸给一位同学舀山米籽。母亲看到我来了,脸上放了光,正要说话,却被我尖叫声阻止:“妈,谁叫你来丢人现眼!”母亲瞬间怔住了,胆怯地嗫嚅着:“崽,想来看看你,顺便卖几个钱给你,辣椒酱吃久了难受……给你带来了新鲜扁豆炒辣椒……”我加大音量尖叫:“快回去,别丢人了!”
看到我的粗暴蛮横,母亲近乎央求地对我说:“再卖几把缸吧,就回去。”母亲的脸沉沉的,一边为学生们舀着山米籽,一边从另一个箩筐里取出一个布包,又从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里拾起一些硬币,塞进布包,然后将布包旋了一圈,收紧了口,笑着将布包递给我,说:“崽,我不卖了,我不卖了,我就回去,新鲜菜,要先吃掉,不然会坏。”
接着,母亲便收拾箩筐扁担,将担子斜压在佝偻的肩背上,双手一左一右地扶住箩绳,带着剩余的山米籽“打道回府”。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挑着山米籽去了更远的学校门口卖——母亲每走几步便要回头叮嘱:“新鲜菜,要先吃掉。”“两毛多钱,数一下。”……
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释然于母亲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在阴沉沉的天空下。
昨天郊游,在异乡见到了几簇似曾相识的野蓝莓树,我的心里异常欣喜,但瞬间沉重起来。我希望眼前的野蓝莓就是当年的山米籽,却又不希望……但心里还是想弄个明白,就拍下照片发给老家微信群里,要他们确认是不是当年家乡的山米籽。他们住在县城,似乎也认不准当年的“宝”。有的说:“不是,别乱吃。”有的说:“有点像,只是老家山米籽的颜色更亮。”只有侄女肯定地告诉我她去年吃过,那就是老家的山米籽,但没以前那么好吃。
面对已经得到确认的几簇山米籽树,此时的我并不纠结于眼前的山米籽是否好吃,是不是老家的味道,脑海中翻腾着的却只是40多年前的一幕幕,一点点。虽然母亲已经离世多年,但这些山米籽给我的回忆仍然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