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京溪
我的母亲是一个拥有64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她叫陈淑英,生于1928年。她在嫁给我父亲后,面对家里只有三间刮风透风、下雨漏雨的破草房和不足一亩的沙窝地,母亲每天都在想如何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
母亲实在忍受不了生活的窘境,心中燃起火焰,要与命运抗争!在她18岁那年,母亲勇敢地走出家门,加入了共产党,担任我们村里的妇救会长。做军鞋、开会、动员青年参军参战,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奶奶的疏忽,我两岁的大哥在得了破伤风后因无钱医治而夭折。失去第一个孩子,母亲痛不欲生,愧疚自责……但母亲擦干眼泪,继续出去工作。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母亲才公开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
一
新中国成立后,我的母亲担任农村基层干部20多年。那些年月,母亲既要抚养孩子,又要包片搞农业生产,还要开会传达党的政策,整天忙得脚下生风。队里牲口不够用,她就组织起一帮年轻人,拉犁耕地,不误播种。乍暖还寒的初春,往地里挑粪的队伍中,有母亲的身影。炎炎夏日的中午,在场院里翻晒粮食的人群里,还有她在忙碌。寒冬腊月,母亲又组织人,用铡刀一点一点储备下牲口过冬的草料。收缴公粮、计划生育,我们村年年扛红旗。她作风泼辣,做事干练,工作能力强,许多男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母亲再强悍,终究还是个女人,有颗菩萨心肠,尤其同情生活困难的人。为此,还犯过小错误。
1959年秋天,是我们家乡少有的好年景,满坡的玉米,长得秆儿壮,棒子粗又长;地里的瓜藤,盖得地面严严实实。正是“秋老虎”肆意发威的季节,一天中午,母亲到她负责的村东片去看坡,她站在东大湾放水闸上四下张望,忽然,发现湾南沿的一块地里,玉米秸瑟瑟抖动,而且幅度很大。有人偷玉米!母亲立刻警觉起来,走近地头儿,想看个究竟。不一会儿,玉米地里走出一个30多岁的女人,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母亲,顿时浑身一哆嗦,七个玉米棒子从青色大襟褂子里,“吧嗒吧嗒”掉到了地上。
女人惊魂未定,“扑通”给我母亲跪下了,哽咽着央求道:“侄儿媳妇, 你行行好,就饶了我吧。家里断粮都两天了,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啊。”母亲也许是感觉到了腹中我的躁动,也许是她天生悲悯之心使然,眼眶一热,上前搀扶起女人说:“大婶子,快起来吧,我知道你家孩子多,日子不好过,这事就烂在我肚子里了。”母亲拾起玉米棒给了女人,让她走小道回家。事后,母亲在组织生活会上主动做了检讨,并叫会计罚了她一天的工分。
那年深秋,父亲过世,一位银发老媪,拎着烧纸来到我家,盘腿坐在炕头上,宽慰了我母亲好半天,我们才知道当年发生的这件事。
二
母亲曾对我们说过:“男人要走出家门,去外边干大事,为国家争光,才像个男人的样儿。”
1978年,二哥正在部队服役。1979年,冬季征兵的命令又下,母亲又亲自为已在社办企业工作的我报名参军。换军装的那天,县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母亲从50里外的老家赶到县城,把我换下的便装,一直搂在胸前。但当着我的面儿,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
为了让我在部队安心服役,母亲50多岁时又学会了骑自行车,到四乡八疃收购猪皮。听三妹讲,一年冬天,天降大雪,道路结冰。本来就车技不熟练的母亲,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摔倒了。母亲力气小,一个人扶不起一百五六十斤的猪皮,只好坐在雪地上等。寒风凛冽,雪地冰凉,许久,才等到有人路过,母亲求人帮忙扶起车子,推着歪歪扭扭步行20多里路,天黑了才到家。
在部队,我喜欢上了新闻写作,经过了一百多次投稿失败后,终于从废稿堆里爬了出来,开始在报刊上发表稿件。母亲知道了比我还高兴。有一次,我获奖后的奖品是块电子手表,我把表带回家,根本就不会看电子表的母亲,却偏要撸下她的机械表,出门就把电子表戴上,不等人问,她就会说:“这是俺三儿在部队写字奖的。”
12年后,我转业回到家乡,母亲的头发被岁月全染成了白霜,腰也被生活压得像一棵弯曲了的柳树,再也直不起来。
三
母亲认为,共产党员什么时候都应该走在前面,国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作为党员,得带头勤劳致富才是。母亲看清形势,组织我们生产队的几个大娘、婶子,干起了烤伙食的买卖。一个冬天下来,每人分到了一百多元钱。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母亲又承包了林业队的8亩果园,还种着6亩责任田。那时候,家里粮食没少打,果园里的苹果、桃子也赚了不少钱。
家乡东、南部山峰连绵,山下蕴藏着丰富的优质大理石资源,是闻名遐迩的石材之乡。以往,乡亲们坐拥金山吃不饱饭。政策放开后,母亲又看到了加工大理石的好前景,那时我和二哥都已进城工作,母亲主动把果园转包给了左邻右舍,鼓励他们上石材加工项目。经过几年的发展,如今我们村已有一百多家石材加工厂,在村北建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石材加工园区,每家年收入达到了20万元以上。
1989年,我四弟突然去世了。母亲遭受了近乎致命的沉重打击,也经历了一次良心的拷问。那段时间,母亲正在我服役的部队医院治病。我护送母亲回到家,已是四弟去世后的第三天中午。四弟出事前,一直和母亲做猪皮购销生意。四弟去世后,杀猪户几乎都来安慰母亲。没有人提起过四弟欠钱的事儿,四弟的遗物里,也没有欠账本。但母亲打量了一番天井里堆着的猪皮,就心里有数了:老四在外面赊着账呢。
给四弟烧过“头七”,母亲从丧子的巨大悲痛中刚缓过来,就叫上我,到四乡八疃的杀猪户,挨家挨户地走,一笔一笔地记账,一路统计下来,四弟共欠猪皮款22000元。母亲把猪皮卖了,盘算着还账。我知道,母亲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母亲生活在农村,一辈子吃苦受累。到了老年,农活干不动,买卖做不了,心脏肠胃都有病,常年靠吃药打针维持生命。对母亲来说,钱就是她的命啊!可母亲偏偏是个视名声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母亲说,从前做买卖,咱挣的也是杀猪户的钱。如今虽然儿子没有了,但人死债不能赖。做人,得摸着良心,做事得到街面上够人讲的,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二三十个杀猪户,我陪着母亲一户一户地登门还钱。
等还完了最后一户的账,天近傍晚。回家的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母亲坐在炕上,擦了擦眼泪,说:“老四欠的钱都还清了,我心里就踏实了。”
四
母亲没上过学,不识字,却有本事发明词。“俩字” 是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一个词。她常嘱咐年轻党员:“你们不要忘了身上的‘俩字’。”在我的记忆中,这个词母亲好像说了几十年。母亲说的“俩字”,就是指“党员”。她认为,身上有“俩字”的人,就不能光想着个人,做事就不能出格。
母亲年龄大了,病也渐渐多了起来,腿脚不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用她自己的话说,除了眼不瞎、耳不聋,浑身没有个好零件。还有一样母亲没有说,就是她到了老年脑子也不糊涂。每次开党员会,她都抢先发言,而且多数是给村干部提意见的:村里盖了那么多房子,是谁批的地?河滩上的石材厂,几年没交地钱了?个别村民上的变压器,电费差价是归自己,还是与村里分成?时间长了,有的干部就不愿再通知母亲开党员会,说母亲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母亲知道后,一下子火了:“怕我提意见,连党员会都不让我开,说明他们身上不干净,不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之后,支部要开党员会,总是先通知我母亲。会上要研究决定的事情,书记也事先问我母亲的意见。母亲也乐意敞开来说,从不藏着掖着。
母亲人越老,心越红,随着时光流逝,她的心却一点儿也没有褪色。
2009年的盛夏,母亲离开了人世,只留下那座空荡荡的老屋,在孤单中度过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风蚀日晒,街门也老成了一本旧日历。当年,母亲勇敢地从这里走出去工作。如今,尽管母亲不在了,但我在斑驳的街门前,轻轻地摇响门闩,晚霞正把洁白的云彩照耀得无比璀璨,那云层后边透过来的光束无比明亮。这一刻,我仿佛又感应到了母亲那颗红亮的心,还突突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