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喜祖
“就是这张照片,这就是我去台湾见我父亲时,从大陆老家特地请照相馆师傅拍摄带去的……”家住福建省漳州东山县樟塘镇古港村,今年已是79岁高龄的张大桂指着那张黑白照片,眼眶一下子红红的。
一段骨肉分离的悲情故事,就从这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起,开始了诉说。
一
那是1950年5月盛夏的一天。
地处闽南东山岛西南面偏僻的海边村庄,当年已为人夫为人父的张龙盛,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那一天,他与一群同村的男人们一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留下他身怀有孕的妻子黄甘珠。
3天之后,在东山岛老县城城关(现铜陵镇)的南门湾,那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在威逼之下,耷拉着脑袋,上了一艘国民党的炮舰。
“他爸,记得写信回家啊……”人群之中一声凄厉的叫喊,随着海风的飘荡,传了过去。“回吧,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实场(闽南东山岛方言指农田),就给其他亲人去做吧……”一句万般无奈的话语,就着海浪的汹涌,推向海边沙滩。因为,此去何时归?问天,天难应,问地,地也难答。
这一去,人间岁月40载。
“那一年,5岁的我还不谙世事,但想也想得到,母亲是如何在凄风苦雨中度过的。降生到这世间还不到几个月就夭折的弟弟,更给了我母亲致命一击。”说着说着,张大桂的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张大桂亲历了那场骨肉分离的不幸,经受了手足夭折的离殇,也目睹了母亲年华老去的苦楚。
时隔两年,“一页风云散,变幻了时空”。这座满目疮痍的海岛,终于迎来了新生。中国共产党带领百姓,在这百废待兴的土地上创新业。
二
日影滑落树梢,岁月流过指缝。古港村张家的这户人家,走过了30年的非常岁月,迎来了20世纪80年代的子孙满堂。
尽管时光荏苒,儿子长大成婚,黄甘珠用尽自己的一生,依然对着浅浅的海峡呼喊着,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由青丝变成白发。这个中的酸楚与苦辣,在她心底深深埋藏。
“在我40岁那年,也就是1985年初夏,一封从中国香港转道而来的信,终于让我们全家知道了父亲在中国台湾省,还活着。”
父亲的这封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从张龙盛的第一封“简短”家书中,我们没有见到他对妻子黄甘珠体贴温存的言语。也许,这位飘零异乡数十载的异客,随着命运的捉弄与岁月的迁延,脑海中妻子的面容已经模糊了;也许,这位从旧中国走向他乡的男子,依旧恪守着含蓄的传统,对妻子虽然怜爱,却未敢付诸笔端吧?
此时,张大桂特地交代他的大儿子,把他与祖父往来的那些“台批”拿出来。翻阅着那些封面已经泛黄的“台批”,我们难以想象,这海峡两岸的所谓“家书”,竟然是如此的“情长纸短”。在那些书信里,总有那么几句:“家里一切如何?孩子都长大了吗?”……夫与妻、父与子间的互相牵挂,融进了这信笺里,往来于这浅浅的海峡。尽管是只言片语,但毕竟知晓丈夫还在人世。
思念,是一份心底里的挂怀。每次儿子回信,黄甘珠总要交代儿子:“让你父亲别担心我,出门在外,孤身一人,千万珍重。拍张合照,让你父亲高兴高兴,他也是儿孙满堂的有福之人了。”这就是情话吗?是啊,蕴藏了数十载的思夫之情,其中的辛酸苦楚似乎已然随着时光淡去,只化作期盼彼此安好的问候。
“现在咱家也盖上了新房,母亲身体健朗,只是一直牵挂着父亲你;儿子我有了仨男孩,我也有了稳定的工作,全家人的生活过得很好。托共产党的福啊……”张大桂说,每次给父亲回信,他都会把母亲对父亲的记挂,家中的一切安好,都写进书信之中,让这海峡鸿雁,捎去一份顺遂与祝福。
“古港村的张龙盛还在台湾,他没有再婚,还记挂着家乡的妻儿。往后一旦张龙盛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幸福哦!”熟悉张龙盛一家的村民们,总会带着一份善良的期盼与祝愿,如此为他们祝福。
三
张大桂一家人也心心念念,如果张龙盛能够回到家园,一定会感叹,感叹如今中国的日新月异,欣喜自家的幸福安康。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纸“台批”猛然来至告知:张龙盛因脑血栓而瘫痪在床,住进了台北一家专门收住没有家属照顾的去台老兵的荣民医院治疗。
闻悉张龙盛病患在身,黄甘珠夜不能寐,她多次催促儿子,赶快办好去台手续,去父亲身边,尽一份人子之孝。
终于等到了如愿的那一天。1989年6月11日,张大桂到达了台北。与离乡几十年的父亲,如何相认?张大桂在头脑中如过电影般,想了诸多的版本。一到医院,他见到的,便是一名已无法独立行动的垂垂老人。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病床前,记忆还是很清晰的张龙盛,拉着儿子张大桂的手问。此时的张大桂觉得可以确认了,这个老态龙钟的老汉,就是他日思夜想的父亲无疑!因为这位老者还能够清楚说出“当年我走时,你母亲还怀着身孕。”
白天他推着轮椅出来,让父亲看看树木青绿花儿盛开,呼吸新鲜空气;一有闲暇帮助父亲揉揉长年卧床的肌肉与筋骨;有时还特地说说母亲几十年来的艰难与苦痛,讲述家里如今翻天覆地的种种变化。
“有机会,你再陪母亲一起来台湾,她太苦了,我亏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听着儿子的诉说,张龙盛不免流下了两行老泪,向儿子表达自己的意愿。
“儿子啊,当年我首先来到的是金门岛,一驻就是20多年。与大陆的厦门,仅仅是一苇之遥,却无法跨越半步。”有时,父子俩坐下来说说话,张龙盛便会说起以往的些许经历。在转述父亲的话语时,张大桂说得有声有色。
两个月太短,张大桂只得辞别需要儿子照顾的老父亲,返回东山岛。
虽然书信如常往来,毕竟仅是纸张上的墨水,岂能与尽孝身旁相比?可惜,1990年11月,张龙盛在台北过世,享年71岁。直至亡故,也没能够如愿以偿回到故乡。
在古港村,闻知张龙盛作古,黄甘珠一下子神情呆滞。原本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与夫君团圆,可是等来的是阴阳相隔。无奈,古港村的张家,只能以一炷清香,隔海祭拜。黄甘珠,这位农妇,把一生对丈夫的牵挂,写在日月的轮回,却等来了这无尽的伤悲。
为了解除母亲心头的那份郁结,张大桂一回家就与她讲贴心与安慰的话,还抱来大儿子的女儿,逗奶奶开心。也许是时光荏苒,也许是孙女的乖巧,慢慢地,这些年来,母亲也逐渐想开了。她说,那是你父亲没有福分,怪不得别人哦。话虽如此,但此后的黄甘珠,越发衰老得快,就像要去追赶丈夫远去的脚步。
2023年7月25日,黄甘珠走完了百岁的人生坎坷旅途。张大桂湿润着眼眶幽幽地说,“母亲去世之后,我特意买了一块双穴墓地,等到能够再去台湾,一定把父亲的骨灰接回老家,与母亲同一个陵寝安葬,让他们夫妻‘团圆’”。
是谁,把家人背井离乡的思念化作啼血的杜鹃?有谁,能够若精卫一样将海峡人为的鸿沟填平?
如今,距离黄甘珠逝世已近一年。犹记得,我们“台批”编委会几位同行采访张大桂一家的当天,东山岛的阳光格外灿烂,仿佛昭示着充满希望、抚平伤痛的明天。台湾回归祖国怀抱,是中华民族的共同心愿.。
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