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用《建筑伦理学》命名此书，在于传达爱与被爱的神圣与必须，在困境中淬炼精神，获得灵魂的安宁，这也是现代人的精神必修课。
■ 钟倩
新锐作家葛亮说过一段话，特别耐人寻味：“我们在房子中生老病死，相爱相杀。所有一切，它们默默见证。”这段话用在概括女作家盛可以的中篇小说时同样适用。
她的新书《建筑伦理学》共收录五篇中短篇小说，聚焦女性与原生家庭之间的关系，或不计代价返乡盖房，或独自赡养父亲，或不择手段传宗接代，都游离在家庭之外。故事读来并不轻松，沉重中映照生存的困境，残缺中流转出人性的自私，使人触痛灵魂之余，生发出直抵心灵深处的人性之问，那就是“我们该如何安放自身？”
与书名同题的小说《建筑伦理学》可以看成作者的精神主调，其余四篇皆是它的“余音”。全书开篇，即点睛小说灵魂：“归根结底，坏就坏在她有一颗糍粑心，麻烦都是自己揽过来的。”“糍粑心”意为心肠软，是贯穿小说的关键词，也是一根文学叙事的“金线”，引出“回乡建房”的曲折心路：为母建新房、万福要阻挡、母亲不领情、建筑方耍赖等，发生了一系列“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矛盾。与此同时，作者以插叙回顾自己与原生家庭之间的恩怨是非，对大哥万寿去世的愧疚以及对侄儿的生活补偿，对大嫂、二嫂和离婚的姐姐万红一家的物质帮衬。
一边是遭遇“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的偏见，用稿酬建房却换不来母亲真心；一边是动用权力据理力争处理工程纠纷，与包工头、建筑队、乡邻们层层过招。万紫在乡村伦理价值规则的沼泽里越陷越深，产权争夺、房产分割，哪怕是一张旧餐桌的归属也会争执不休。到头来，母亲撂下一句狠话“不是我们万家人，我看到都不爱”，这使她彻底绝望，把庆祝母亲迁新居而画的全家福油画烧毁，变成路边一缕青烟。
盛可以尤为擅长女性题材创作，多年来不断开拓新的领域，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对故乡的回望与挖掘。故乡是文学的坐标，建房不啻一次精神的回溯，不是浅层描摹，而是纵深地挖掘。在我看来，“建筑与伦理”只是“障眼法”而已，她不惜笔墨在纸上完成原生家庭的重构，在被误解和被亵渎中还原真实。当下，类似同题作品接二连三——诸如蔡崇达的《草民》、邵丽的《金枝》、付秀莹的《陌上》、梁鸿的《出梁庄记》等，盛可以的独特之处在于，赋予沉重以诗意，为现实生活“翻案”。具体来说，伴随她思想的圆熟，她的批判思维也锋芒毕露，同时，女性的主体意识越发强烈。
万紫，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女性，与《女佣手记》里的毛小花、《息壤》里的初雪一样。她的“糍粑心”也是她的人性软肋，一次又一次宽容忍耐，换来一回又一回突破底线。有两处细节，颇为发人深省：万紫私下去找大嫂，没想到她与二嫂沆瀣一气，她痛心疾首地说道：“有些东西不是你张张嘴就能要到的，得看别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给你。”一语道出在个人与家庭间牺牲自我的底线在哪里。后来，母亲肠胃炎住进医院，已经出国的万紫连夜返乡，她不再内疚，顿悟到生活中的沟坎成就了现在的自己。“爱是黄金，穷人家早当掉用来吃饭穿衣了，哪里存得住？”她放下执念，与母亲和解，何尝不是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乡村社会是泥沼、旋涡、搅拌机”，好在万紫没有沉没，“糍粑心”变硬，磨出棱角，又柔韧有度，这才是真正的成熟。
盛可以接受访谈时说过：“好小说要探索挖掘一种可能性的真实，这种真实比现实更逼真，更尖锐。”她道出了作家的使命，直面人性的真实和心灵的困境。回到《建筑伦理学》对原生家庭的刻画，各种隐喻与家庭内部的反目成仇有机融合。她还用侧笔展现包工头张总和建筑工张太山等群体众生相，使矛盾冲突更加真实可信，富有说服力。
房子是冷冰冰的建筑，屋檐下的家人相处、烟火漫卷则是有温度的内容。进一步说，建筑本身就是一首诗，为她所遭遇的那些不可言说之物构建一个精神的容器，筑成一处坚固和美的空间，以此安顿受伤而疲累的灵魂。
无独有偶，书中的其他几篇小说《夫妻店》《蔷薇不似牡丹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她母亲的故事》，聚焦屋檐下、奶茶店、乡野间发生的伦理故事。离异的蔷薇独自承担照顾父亲的重任，以获得父亲对姐姐一样的称赞，父亲生前的写字本成为她珍视的遗产；同一首经典音乐，不同的人怀有不同的痛楚，老者因儿子度假途中车祸丧生饱尝孤独，小林老板因妻子去世而转让店面；一生多舛的苗九妹改嫁到杨医生家，为了保护残疾的女儿，她千方百计避免再次生育……
不难看出，这些小说都是对于“完整”的一种深情呼唤——蔷薇想借床前尽孝赢得父亲的爱，失独的长者用“碰瓷”住院寻求心灵的慰藉，而失去众多亲人的苗九妹用再婚不生育守护残疾女儿的幸福……事实上，他们都是失意的、悲伤的、无奈的，却在无边的坚守中直面现实，在支离破碎、一地鸡毛中获取向前的勇气。因此，他们也是我们——尽管生活泥泞不堪，充满沟沟坎坎，但依然用力跋涉，用无声的坚持抵抗平庸，等待希望。
这样说来，有形的建筑遮风挡雨，那么，无形的建筑亦能栖息灵魂。所以，盛可以用《建筑伦理学》命名此书，在于传达爱与被爱的神圣与必须，在困境中淬炼精神，重塑故乡，获得灵魂的安宁，这也是现代人的精神必修课。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三八红旗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