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化周刊 什刹海 PDF版下载

栏目:报告文学

版面: 文化周刊 什刹海

在边疆守关,挥洒青春,她和她的丈夫同样值得被人们尊敬,刘京好的名字也值得被人们牢记……

萨尔布拉克草原上的守关人


    刘京好

    魏德友与刘京好

    萨尔布拉克草原 邱明江/摄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提供

    ■ 何建明

    车过额敏河,便到了可以一目了然中国与哈萨克斯坦的国境线——两国的哨所隔岸相望,而在中国的一侧,就是著名的萨尔布拉克大草原。夏日,这里可以欣赏无边无际、延伸至天边的绿色原野。而同行的军分区转业回到边境城市工作的小郭告诉我:到了冬天,那就是雪和冰的世界……

    “方圆几十里都是无人区!”小郭说。其实,即使在夏季,这里的草并不是那么郁绿,只是相对于纯粹的沙漠戈壁好一些而已,当地人称这样的地方为“瘌痢头”,意思是萨尔布拉克其实是个很难看的草原。而在这片草原里,却住着一对夫妇,他们在这里已守关60年。

    一  

    “除了边防部队和兵团农场外,一般人很难在此生根,狼等野兽却不少……”小郭告诉我们,除非是守关或想闯关的人才可能来此。

    我来此是为了采访“七一勋章”获得者,一位在此守关长达60年的“老边防”魏德友。没想到的是84岁的老人家,半个月前在自己家门口升国旗被大风刮倒后骨折住院去了……

    “八九级风是常事……”小郭说,而我其实已经感受到了,下车后步行到他家的几百步路,就已经感觉迎风的吃力。

    “瞧,这国旗正高高飘扬在旗杆上呢!”在他家门口的场子上,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那面五星红旗正在风中猎猎飘扬。“老功臣没在家,谁代他升的旗呀?”我疑虑地问。

    “俺。是俺升的……”这时,只见小平房里走出一位非常驼背的老大娘,冲着我们说道。

    “大娘,北京的何作家来看你们呢!”小郭介绍我。

    大娘上前跟我握手,她的眼神很锐、很有神,只是已经没有了牙齿,发音不易听得清,但她的山东口音则十分明显。更让我心头微微一颤的是:大娘的身子骨太消瘦了,腰与后脊梁已经弯成60度以下……最让人心痛的是,她那一头浓浓的白发。

    也许正是那一瞬,我的内心便有了变化:她,一个普普通通、一直默默站在丈夫身后的“老边关”的妻子也一样值得书写。

    是的,她,何尝不是一个“守关人”。

    年轻时的她,曾是沂蒙山区的“一枝花”。老根据地的人都爱人民子弟兵,所以她嫁给了在唐山当兵的同乡人魏德友。因为从小长得俊,所以大人给起的名叫“刘景好”,后来有了当兵的对象后,她一直梦想去北京看看,于是自己跑到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刘京好”。

    1964年,魏德友从部队退伍回到老家。不久两个人结婚。有一天他告诉已经成了妻子的她:“我想带你出去……”

    “啊,我们要去北京啦?”她高兴得跳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那张美丽的脸都激动得涨红了。

    “是……是北京,不过是路过……”他支支吾吾的。

    “啊——?那去哪儿呀?”她有些懵。

    “新疆……”

    “新——疆?新疆在哪里?”她完全不清楚,甚至没听说过。

    “新疆就是新疆,中国风景最好的地方……”他说。

    她高兴了,甚至开心地欢呼起来:“太好了!就像我过去的名字一样,景好……可我刚刚把名字改成‘京好’呀!”

    他抿着嘴偷乐。随后说:“你在风景最美的地方向往北京,不更好了嘛!”

    “就你会骗俺……啥时走?”她红着脸,问他。

    “明儿!”

    那个时候所谓的“家”,就是一炕铺盖,加两个装杂物的麻袋,就是全部家当了。

    新婚不久的她,跟着年轻的丈夫来到新疆的边陲——塔城地区,被分配到守护边关的兵团161团兵二连。

    “咋连房子都得自己盖,自己垒呀?”她完全想不到丈夫一路念叨的“兵团”原来根本不是“解放军”,也根本没有“营房”,所有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像鸟儿筑巢那样一根木、一块草皮,加一勺泥巴地垒起地窨子……

    她哭了。坐在冰冷的沙地上,怨起他:“你不是说这儿最美吗!咋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啊!你浑,你骗人!我要回,我要回老家去……呜呜……”

    他知道对不起她,所以他什么都不说,因为新“家”的环境和条件,就连他也没有想过竟会如此艰苦。

    “俺想说说话、聊聊嗑的人影都见不着……一辈子就我俩眼对眼、脚跟脚?”看着一眼望出去见不到边际、看不到一个人影的荒丘与沙滩,她的身子都在发抖。

    他有些自责地伸出胳膊,将她搂在怀里,心头则也在默默地念叨着:无人区呵!这真的是无人区……

    是的,这里就是无人区,为了加强边境建设,所以才需要有人在这里扎根盘营,甚至建设家园。他就是响应国家这样的号召,带着年轻的妻子从山东来到此地。

    从报名的第一天起,他便有了这样的打算:为了国家边陲安宁,一辈子在此安家守关。现在,她是他的妻子,他有责任保护她,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要守护好这片祖国的疆土。他要先让自己在这片“无人区”里成为“有人”的开端,于是他第一个任务,就是带着她在无人区里建自己的家……

    “有小家才有大家。我们建好小家,就能安心守边疆!”他对她这样说。

    “行,从今以后,你管‘大家’,我管‘小家’……”她已经不再哭了,她知道流干眼泪也没用。男人铁了心要留在边疆,而她又不舍这个男人,所以她只有一种选择:留在他身边。

    二  

    魏德友刚来时他所在的兵团农九师161团二连就分布在萨尔布拉克草原这片“无人区”上。他们从最初的一手镰刀、一手锄头,开始了屯垦戍边的生活。在这里有块国界“173号”石碑,魏德友和他的战友在此与之相伴了整整60年……而即使在今天,84岁的魏德友仍在此继续屯垦守关。

    举足远眺,前可见邻国的哨所与山岳,回首是美丽的塔城城廊。就是今天这样一块宁静的边境,曾经在20世纪60年代时,发生过严重的边境骚乱事件而震惊中外,并一度处于“有边无防”的状态。魏德友与战友就是在那个时候来此建立哨所、执勤点。当年的屯垦戍边生活十分艰苦,全靠自己屯垦种地放牧为生。

    “严重时的武装冲突有,平时擦枪走火也有,但更多的边境争议常常是一块地、一片牧场的角力,魏德友他们那时的兵团官兵与来犯之敌进行的斗争,就是靠身体和捍卫祖国领土的意志……”边防人员这样介绍。那些往事,仿佛历历在目,当时魏德友被分配担任萨尔布拉克牛群组组长。后来他曾这样回忆道:“1969年时,边境事件频发。我参加过161团的‘铁牛队’行动,在塔斯提河南岸紧握钢枪与对方军队对峙了三天三夜。那个时候,每天都可能有擦枪走火的严酷斗争。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维护了祖国边境线的尊严。”

    有一年冬天,漫天大雪。魏德友背着七九式步枪,骑马在沿着没有标记的争议区放牛。突然听到一阵轰鸣声,抬头一看有架飞机在自己的头顶盘旋,他迅速隐蔽在零下30摄氏度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那架入侵的飞机,正准备实施反击时,那飞机绕了一大圈后仓皇地飞走了。魏德友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他立即在飞机盘旋的地方寻觅可疑迹象,结果真的发现了几串大脚印。于是他快马加鞭向额敏河边的边防连报告。接到敌情后的我边防连迅速出击,并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直至天亮,最终将可疑人员逼退到边境线外。  

    “他的家属后来也来了。一直跟着他到现在……”小郭告诉我。“就是这个家!”他指着高高飘扬着那面国旗的土垒的低矮的小屋。

    在连着天边一般的广袤的沙滩地上,孤零零的小房子,就像贴在地面的一块“小方砖”,实在无法将它与巍峨的“七一勋章”获得者魏德友的形象连在一起。然而它确实是魏德友的家,而且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已经是第三次被翻新的家。

    魏德友喜欢人家称他是“老兵”,所以我们也顺其叫法——这位老兵的第一个家整整住了近40年,那是个地窖式的地窨子,面积总共40平方米。在这个靠自己双手和一把铁镐刨出来的“家”,魏德友和妻子在此放牧守边的同时哺育了三个孩子成人……

    老兵的第二个“家”与第一个“家”的差别就是将泥墙换成了砖墙、将泥地换成了水泥地——那一年老兵魏德友已60出头,边防部队的首长动员他正式退休。那个时候他是可以回老家的,假如那样的话还可以获得一份国家补贴的“安家费”。但魏德友死活不愿走,无论他的三女儿怎么哭着恳求已经年迈的老爹老娘,但魏德友就是不走,他说:“我来到边关的第一天起,就下决心直到干到走不动。走不动后,我还有眼睛帮着边防部队们看守着。即使眼睛闭上了,没有了气、停止了心跳,我也要把魂埋在这儿,永远地守在这块祖国的边疆线上……这就是我的家!”

    现在这个是第三次翻新的家,是他成为“感动中国”人物和受到习近平总书记亲自为他授予“七一勋章”之后,当地军分区、塔城地区和几个学校要将他这儿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他老宅基上翻盖起来的,共三间:两边各一间是他老两口与三女儿各一间,中间是“客厅”,算是接待来客的,每一间约15平方米。另在房子外有两个木栏围着的圈子,是养牛羊与鸡等的地方。

    这是魏德友的全部家当!

    三  

    刘京好大娘,此时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碎花衬衣,满脸干糙而又沧桑的皮肤,叫人不忍细看……

    老大娘一听说我来自北京,兴奋得拉住我的手,在她门口,说“首长您等一下,我换件衣服跟你照个相……”说着,一个箭步进了屋,转眼老人穿着一件迷彩装,头上还戴着一顶军帽。那是军分区发给老人家做工作服的。

    拍照的时候,我有些尴尬:我本来就比老人家高出许多,而岁至八十的大娘由于腰背严重佝偻,站在我身边时便显得格外的矮……那一刻,内心又是一阵不忍。山东姑娘一般个头都不矮,而她因为随夫守关,难以想象的岁月重负,已一点点压弯了她的脊梁!

    看着满脸依然笑呵呵的她,我的双目开始有些发湿……

    追随丈夫来此守关,她跟着他先从家里走到县城,再搭车到临沂,再坐火车到徐州,又不知转了多少车站,最后到了乌鲁木齐——这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后来又随他从乌鲁木齐坐上马车,一直走了五天才到的塔城。到了塔城后又坐了两天的马车,才到了现在的家……

    “那个时候我觉得好光荣,因为我看到身边有很多解放军同志,他们对我们可亲呢!”年轻时的她不知什么是苦,但见了解放军就知道是幸福和光荣。

    后来发现她和他不能跟解放军住在一起、只能自己挖地窨子,住在“半地下”。

    “过了一个冬天和春天才知道:如果我们的房子真的盖在地面上,要不了一场风、一场雪就卷个精光了!”她说,就是挖了两米多深的地窨子,“好几次半夜屋顶被大风掀走、被雪压垮……那个冷呀,真的冷死人哩!”老人向我诉说。

    我默默地听她说,无法想象那时的样子。“有一次我们全家都被雪盖住了好几个小时,好在后来边防部队来救了我们出来,要不我们可能都冻成石头了……”她喃喃道,像在说一件普通的家事。

    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也常会发生,大娘只对我絮叨了一件:有一天深夜,她家的牧羊犬突然狂叫起来。被惊醒的魏德友觉得不对劲,便起床往外探看,结果发现羊群被谁赶出了羊圈,再仔细一清点羊数,竟然少了36只。“谁偷羊啊?”魏德友愤怒地吼了几声,但没有任何回声。又是一个大雾天的早晨,有人趁魏德友不备之时,故意冲散了羊群。“娃她妈快出来帮忙——”那次魏德友急了,因为羊就是他守边的武器之一,有人蓄意破坏。而此次丢失的是整整80头!刘京好一听不妙,连忙将孩子反锁在家里,两个人打着手电在狼嚎声声的山野里寻找,最后是在一个山坳里找到了那些羊的尸体,惨不忍睹。

    那一次,魏德友抹了眼泪,刘京好哭得更是格外伤心。而被人蓄意偷鸡盗羊的事,几十年间对魏家来就,可谓“家常便饭”。至于生活上的事,更是数不胜数。

    大娘肚里的苦水多:

    ——刚来的时候,她也是个爱美的山东小媳妇,可不到三个月,有一天她随他到部队营房领牛羊时经过战士们整军容风纪的一面镜子时,她看到了镜子里的“她”,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俺咋变成这模样了呀?”

    “俺咋变成这模样了呀?”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她问了他一百句,又自己问了自己一个整夜……最后眼泪哭干了,嗓门哭哑了。她也默认了:俺就是这个模样了!

    ——后来她怀孕了。那时边防线上特别吃紧,而国家越困难时,想越境的人就越多;丈夫和边防官兵在一线守着边境上的最后一道防线,她则每天挺着大肚子,骑在马背上警惕地巡视着“173号”界碑地段上的每一个可疑的“移动物”……

    “谁?不许再往前了!”她又一次在一个沙丘的草丛地发现一个“移动物”。那惊动的“移动物”变本加厉地飞步而行,显然企图想摆脱她那警惕的追捕。

    “站住——!”她扬鞭策马,紧紧追赶。眼看快要逮住越境犯,突然马蹄失足,将她从马背上摔下…… 

    “哎哟!”她疼痛难忍。不能让他跑了!她一个翻身,踉跄地站立起来,枪杆对准那个越境犯的背影,大声吆喝道:“站住!再不停步就开枪啦!”

    那人站住了,颤颤巍巍地跪在她面前求饶:“大妹子,你放了我吧,放我一条生路吧……”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她诉说自己的“不幸”。

    “这位大哥,我相信你说的,也相信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你想想,你能保证在那边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了?你看看我,每天都在离边境这么近的地方也没往那边走呀,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那个人瞪大眼睛询问答案。

    “因为只有爱自己国家的人才是有希望的人啊……”她这么说。

    那人看着她愣了半晌儿,突然明白似的点点头,说:“大妹子讲得好啊!我听你的……我还是回老家吧。”

    那人感激地向她三鞠躬,然后消失在边境线内……她笑了,轻轻地拍拍肚子,对未出世的孩子念道:“你妈妈这回又立了一次功啦!”

    这样的立功机会,在边境吃紧的那些年里,每天她都会遇上。

    ——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家”的概念才完全呈现了:她要为丈夫准备每天外出路途上随身带的一天干粮与水;她更要为孩子们的吃喝拉撒忙碌不停,还有家前宅后的鸡场、牛羊和风雪突袭的恐怖的防备……

    一个边塞上守护边卡的女人,所要承担的苦、累、险和惊心动魄的事,她样样都要去经历。她已经记不得多少次紧搂着孩子,在饥寒交迫的深夜,等待尚未回家的丈夫……她常常把孩子哄睡后,独自守在门口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这样的煎熬与折磨,她经历了无数次,而她每一次都挺了过来。

    有人问她你咋挺过来的呀?

    她回答:“就这么过来的呀!想着孩子他爸,想着娃儿要长大,想着这块疆地要有人看守……”

    四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也是一个伟大得不能再伟大的母亲。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刘京好。

    她的牙齿已经全部掉了,她说不到60岁时就没了一半。“医生说这里的水少喝了、多喝了都不行。以前我们这儿,冬天喝雪水,夏季就在放牧路上到额敏河里背一桶水,回家吃上三天……不像我老家那里的山泉水清甜、清甜的,临沂的水是甜的!”老人的牙口不好,口音不清,但记忆十分清晰,尤其是对家乡的一草一木。

    “大娘,您到新疆后回过老家几回啊?”我好奇地问。

    大娘伸出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然而又想了想,伸出另一只手的其中一根手指,可又摇摇头,把只张开一根手指的手缩了回去,告诉我“五个手指”。

    “五次?”

    她点点头。又伸出三个手指,“生第一、第二个娃时回去了,后来就没回了。老头退休后又回了一回,再没回了……还有两回咋回的记不住了。呵呵呵……”她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一瞬,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因那真诚的笑容变得很美……

    她和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了60年,远方的故乡印象早已渐淡,唯有这里的一草一木与她和他日夜相伴,感情笃真。

    老两口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死后就埋在这片国土的边境线上,让自己的生命与这里的草木再一次拥抱在一起……夫妻俩要做永远的“老伴”,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要手拉着手!

    我要走了,吉普车在边境线上飞奔着。当我回头看着站在风口中刘京好大娘那瘦小的身影时,眼泪再也忍不住——

    (作者简介:何建明,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八、九届驻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原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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