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喜祖
遥望春光,燕子呢喃就在耳旁;看见麦穗低头,一片金黄眼前粲然;望见炊烟,仿佛嗅到粗茶淡饭飘香。这就是我成长的乡村,集合着《人世间》的喧腾,抒发着《秋声赋》的吟咏。由深秋入初冬,风霜、冷意、落叶,裹挟着晚霞的雾霭,我的家乡一下子便苍凉了。
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霜风顺势挤了进来。门刚开,霉味呛人,物是人非。堂屋,还是那间逼仄的堂屋,尘埃覆盖一层层,墙壁斑驳白灰脱落,厨房里的灶台早没了烟火气,已被蛛网织满……自从母亲魂归天堂,老家的老屋就荒芜了。
苍茫暮霭,石阶端坐,抬头一望,一勾上弦月泛着苍白的冷光,斜挂屋檐下。对视、仰望、微笑。我不知道,不知道月儿为啥会微笑。估计是当年,月儿曾经对我微笑过,这是我回赠它的。几经搜肠刮肚,几块记忆片段组合拼凑。刹那间,那个可以微笑的故事,终于逐渐清晰,眼前浮现。
那年,母亲起早摸黑,累月经年,辛辛苦苦喂养大一头猪,可以忍痛出栏了,终于能够为修建老屋,做些许贡献。在那个年代,除了喂养猪,有些多一点的“头寸”,农家人可以称得上“家庭经济”收入的那种宽余,像是一个巴掌的五根手指头,实在是再也掰不出第二根来。
也是这样刚刚入冬,也是大致的时分,应约而来的屠夫,一根木棍串起,两边箩筐摇晃,一晃荡那些“杀气腾腾”的家伙什,就从箩筐里头,生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人还未进门,就高声一喊:“婶子啊,猪圈在哪儿?”
“大松,喊啥喊,惊到猪,它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折腾,你可就要费老劲啦。”平素和蔼的母亲,一脸莫名发火的模样。
“哦,那好那好,不喊就是了,婶子。”那位叫大松的屠夫,忍俊不禁向我道,“弟弟啊,婶子是不是怕吵醒了你家那头吃饱了刚睡下的猪?”我点点头,算是回应大松。他哪里知晓,母亲的不舍。
当天起早,我就听到母亲一边舀着猪饲料,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念叨道:“要是再喂养几个月,膘肯定会多长不少。无奈,入冬,鸟雀觅食都难,猪饲料更是难找。唉……”
猪,被大松挑走了,只留下二斤猪糟肉。那晚,母亲破天荒焖了一锅葱油米饭,敬了神明,门口烧香祈祷,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祈盼啥呢?无非就是物阜民丰,家庭平安吧。
晚饭时分,母亲用农家人吃饭使用的粗瓷碗,盛了尖尖的两碗,还在饭尖处放了几块白白的猪肉片片,让我拿给隔壁的两位堂哥,还要说:“相分吃有春。”闽南方言意为:相互赠予,年年有余。这句古意河洛话的传承,真如“六尺巷”那种含义。
回来时,大姐与二哥都还没放工回家。母亲也先给我盛了一碗葱油饭,同样也有几块白猪肉片。捧着碗,我坐在门槛开吃,抬头一仰望,同样也是斜挂在屋檐下的月牙,好像在向我微笑。我想,它是在羡慕我,白米饭,还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白猪肉片?还是在嘲笑我那狼吞虎咽的模样?
老屋,是刻写在乡间土壤一篇知足常乐的诗文。这首诗,虽然不那么雅致精美,却能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那是因为母亲。她的勤俭、她的贤惠、她的善良……虽然日子偶尔有伤疤,她都会微笑,自我修复的能力特强,也会在原处长出新枝丫,就像她来自灵魂的深处,自动下载安装了幸福的新软件。
经过未必印象深刻,经历才有刻骨铭心。苏轼的“黄州惠州儋州”,为经历做了恰当的注释。
呼!一群山雀飞落在我前面的一堵矮墙,叽喳几声,一下子扳回了我那云里雾里的思绪。月牙,还是原样,斜挂屋檐,只不过是模样做了些许修改,边上陪伴几朵灰白的云彩,而那清辉,依旧冷冷。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舍不得那头猪,养了不足一年就被宰,是她养猪养出了情感上的不舍?应该不是。想了又想,还是“猪正在长膘”这个事实揭开了谜底:一旦猪长膘,不就增加了毛重了吗?不就可以多收入几个钱,不就可以在起屋之时,减少支出拮据的压力吗?
原来,母亲对屠夫突然发起无名之火的缘故,全在于此!遗憾,遗憾自己当年年少的幼稚,只知道“猪哥上了砧板上,餐桌就有香香葱油饭”的那种欣喜,完全不懂母亲当年的万般无奈。
坐久了,腰有些酸。站了起来,伸了一下懒腰,周遭四顾,一片狗尾巴草,落着一身的霜,随风摇曳,落下一地银碎碎,晶晶亮,却夹杂着微光与陆离。
拉上两扇油漆已经脱落而斑驳的木门,就在准备上锁的那一瞬间,一缕月光斜照在靠门的灶台,光束里依稀可见细小的灰尘。恍然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像——她弓着背,撸着袖子,往灶膛里塞进了一把草,旺起的火,映照着那苍苍白发。她回头对我粲然一笑:“回吧,老屋我守着,不记挂,啊。”
顿时,我泪眼婆娑,那是母亲啊!
我真的愿意,愿意在这不可多得的虚光里,与母亲如此遇见,这样子,才是真切慈祥的你。我仰天长叹,对着冷冷的月光。
岁月就如万花筒里的童话。当你往里探望,一切都显得彩色、立体、淳朴,里面会有灶火与炊烟的凡间念想、有呼儿与唤女的村巷回响、有汤圆与薄饼的冬暖夏香……还记得,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母亲,尽管自己也不宽裕,却能够倾囊而出资助他人,差点使我无法进中学学堂,她的慈善口碑一直被乡亲们一一传扬。而这间老屋就是母亲一辈子的念想,是她用日复一日的勤劳与汗水,一年又一年心血的积攒垒就。她留在老屋里,总想着孩子们哪天回来了,还有家,尽管老屋风烛残年。这是否是老一辈农家人,对老家不舍的眷念?还是“锄禾日当午”的耕种人家,对来之不易的“家”的一份骨子里怀念?
时光,在顺势一往无前;时代,在擘画新的图景。阳和启蛰,乡村也一样恩惠同享,它可以以另一种形式重现生机。讲述沉积的故事,让下一代人不至于将那些农耕岁月淡忘,让他们不得忘记,更不能故土离去;知道“盘中餐”是汗水的集腋成裘,来之不易,可以写成一部色彩斑斓的“舌尖里的故事”。“一日看尽长安花”,那只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瞬间,不能持续,估计也无法永久。只有这农家人的平常日子,才是柴米油盐的弥新且历久。
如今,老母亲养猪的那种活儿,虽然业已退出了农村农业农家经济收入“圈子”,成了一个估计不可复原的“里程碑记”,可依旧镌刻在,曾经是自“农哥”转业的我们这一代人香饽饽般的回忆。我想,再过N年,我依然会祈盼在田畴之中,稻香蛙鸣里,能够看到“农三代”抑或“农四代”的城里人,驻足这里,务务农桑,侍弄前辈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活计,知晓祖辈是如何在田间谋得丰足,感受他们的上一代人,如何生活在虽不免辛苦备尝,却四季清新、八节光鲜、田园丰茂那种颇有诗情画意的乡野田间。
寒霜里,老屋长久矗立无语,但有母亲曾经的悉心照拂,从老屋走出去的我们,不管走多远,依然记挂着这里,那是一份永不能忘的思乡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