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红

　　新年伊始，偶然重读作家唐玉霞的散文随笔集《低头思故乡》，从她书中细腻的笔触和深邃的情感中，我看到了一个具有个性化视角和共性特征的“故乡”。

　　在文学史上，书写故乡的作品不胜枚举。例如鲁迅的《故乡》、沈从文的《边城》、萧红的《呼兰河传》等，均已成经典之作。而当下的中国乡村，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如何写出具有时代风貌与独特标识的乡村，考验着作家的脚力、笔力乃至心力。作家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梁鸿的梁庄系列（《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梁庄十年》）等，既有精微的个性化描写，也有乡土文明的深度开掘。某种意义上，《低头思故乡》同样可以归为她以非虚构方式书写故乡的一次有益探索和跋涉。

　　“低头”，可以解读为她面对故乡时的特殊心情与内省做法。无论是低头、回望、凝视故乡，还是在他乡远眺故乡、拿他乡比照故乡，她总是那么从容、自然，一切都是娓娓道来，文笔凝练而传神，情感把控有度，用平实的语言描绘出了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

　　“江北收割后的稻茬，江南垂下的麦穗，田野里烧豆秸子的舅舅，在村头打柿子的婆婆。”她对于乡村生活显然熟稔于心，寥寥数语，就让乡村物态与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世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的事情，仔细想想，都是似曾相识的旧事情。”像是在问读者，更是自问自答。故乡的“旧事情”，一语点出这部作品的底色、基调。

　　以故乡为主题，她以客观、理性的眼光看待乡村人事，其笔底却又潜藏着复杂的情愫。叙述乡下年老的爷爷生病、拍遗照之类的事情时,她笔下的文字显得极其克制。关于已无治疗希望的高龄老人，要不要以高额费用去延长短暂的生命？这涉及生命伦理，更是摆在许多乡下老人及其子女面前的现实问题。终究迎来送别爷爷的那一天，她反而宕开一笔，以描绘秋意浓浓中的乡村景象予以反衬。在她的思考和追问中，爷爷的葬礼与他的就医问题一样，都是关涉生命的终极意义。

　　她从“我的故乡”单一场域中跳脱出来，以空间的转换来勾连、比照故乡往事与当下变化。这些空间、地域涉及无为、南陵、查济、南屏、呈坎、阜阳……“我走在南屏的夜色里，将自己慢慢融进高高的马头墙、深深的小巷、冷冷的青石路。”这种透露出来的孤单，是一种精神上的喃喃自语。“购物的女人和等着女人的男人，浓郁的花香中一干环肥燕瘦的女人们试衣服、挑衣服，姹紫嫣红，洋溢着生活的乐趣，虽然未必是自己的乐趣。”这是她置身繁华都市的冷静旁观，何尝不包含着一种自我劝慰？或者说，这就是入世精神的具体体现。每涉足一地，她都于思人忆物中体现出她对生活的体悟、对人性的洞察。以这样的空间切换与内心呈现，近似让读者成为电视镜头前的观众，一路追随作者，边看边想，余味无穷。

　　每写到身处一个地点时，其间的探究与层层递进的思考，最后回归的是她对于生活的思考，或者寻找生活的痕迹，或者在路上体验生活，与同伴的出行是生活，回家纪念去世的父亲是生活。写漕运的历史，记忆起凤凰桥、写下春到来、盛夏至、秋意浓、冬天的雪花、记忆里的牵挂、她人生经历中独有的感悟与情感，一如最真挚的写作初衷，写给的家乡的父老乡亲，更像是写给自己。

　　“家乡是什么？家乡就是老榕树那些理不清、扯不断也碰不得的根须。”正如美国作家威拉·凯瑟说：作家笔下素材大半离不开15岁前的经历。15岁前的经历正是全部关于家乡，因此通篇创作的主线也正是家乡、故乡，是人事物景，是那些缠绕着本人的根须，而顺着那些根须，会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并且最终找到你自己。

　　初读时，就觉得在《低头思故乡》里寻找到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来自她所在的故乡和村庄，也来自我们的故乡。虽然不是同一个故乡，但一读到那些描述的文字，包括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以及从内心深处生出来的感慨感悟，这种感觉扑面而来，把我们瞬间带回过去，带回某条乡间的道路。

　　写给家乡的父老乡亲，更像是写给自己——她以“低头”来写故乡，实则是在写自己对生命、对世界的深层次思考，也是她在观察内心、拥抱自我的一次内省与对话。美国文学批评家梅斯温逊认为，创作经验的发现是基于这样的热望：“想看透表现于外的事物的屏幕，想触及实际存在的事物，并且想深入到正在演变的事物之外更广大的空间。”她所拥有的丰沛生活“经验”，给她提供了随手拈来的创作资源。自然，在反刍、消化“经验”之际，她做了高度提纯，将时令、草色、木纹化作舞台上的背景、道具，让自己的所见所闻成为写作的秘密花园，将“我”深深嵌入大自然之中，最终抵达“与大地的和解”，从而透露出深沉而广大的悲悯情怀。

　　如蚕一样吃叶、吐丝，才有可能创作出具有示范性、参考性的故乡题材文本。我在她的创作里，看到她写下的生活，也看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风景。而故乡的事情，还在演绎，还在经历，还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