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房门的灯光

张贺然

  □ 张贺然

  那扇虚掩的松木门后,暖黄的台灯光晕里浮动的纤尘,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柔的星子。父亲总说“书是能揣在怀里的营房灯”,这盏穿透三十三载军旅岁月的灯,不仅照亮了父亲驻守山坳的青春,更在我生命的年轮里镌刻下永不熄灭的阅读印记。

  1996年大雪封山那夜,父亲在辽东半岛深处的哨所迎来了军旅生涯最艰难的考验。狂风撕扯着红砖房的油毡顶棚,发电机故障让整个营地陷入黑暗。战友们围坐在弹药箱垒成的书架旁,看父亲划亮火柴,就着摇曳的火苗翻开《高山下的花环》。“咱们的梁三喜揣着字典上战场呢。”父亲的声音压过呼啸的北风,念到烈士牺牲前给妻子的信时,冰凌在屋檐断裂的脆响惊醒了所有人,却发现彼此脸上都凝着未擦的泪。

  7岁那年的寒夜,我循着门缝漏出的光溜进书房。父亲正用红蓝铅笔在《孙子兵法》上批注,褪色的军大衣披在椅背,衣袋里露出半截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他把我抱到膝头,教我辨认《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用马灯读书的插图,黄铜台灯在泛黄纸页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融化的太妃糖般裹住那些跃动的铅字。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惊碎了这方静谧——是哨所新兵打来的,说暴雪压塌了炊事班的棚顶。父亲往挎包里塞了一本书,临走前将书页间夹着的野菊标本轻轻按在我掌心,那干枯的花瓣上还凝着7年前的露痕。

  那年探亲,父亲没带我去游乐场,却领我走进了县图书馆穹顶下的环形书库。当他的作战靴踩响水磨石地面,惊起的光尘在阳光柱里翻飞,我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魔法城堡”。在《海底两万里》的借书卡上,我发现了父亲20年前留下的签名,钢笔水洇染的“张春雷”三个字,与我的“张贺然”在时光长河里悄然相逢。图书馆老馆长指着顶层落灰的木箱说:“你爸当兵前在这儿抄了三个月古籍,那些兵书修复本现在还锁在保密室呢。”

  在武警海警学院的第一次体能考核失败后,我蜷在图书馆的角落。月光恰好落在《平凡的世界》第三卷的书脊上——那是父亲在我入学时寄来的,扉页上还粘着哨所门前的枫叶。孙少平在矿井下借着矿灯读书的段落旁,有父亲遒劲的批注:“坑道里的光能穿透八百米岩层。”凌晨3点,应急灯照见书页间飘落的信笺:“1989年台风天,我们在沉船里捞起整箱《舰船知识》,海水泡胀的书页晾在礁石上,像展翅的白鸥。”信纸背面是父亲手绘的灯塔剖面图,光束穿透暴雨的轨迹被标注成《滕王阁序》的句子。

  前年冬天,我带着新买的《苦难辉煌》去辽阳县人武部探望父亲。宿舍的老书架上,《毛泽东选集》的书脊已磨出毛边,父亲当年手抄的《唐诗三百首》活页本泛着海风的咸涩。夜深时,我们共披一件军大衣,台灯光晕里,他花白的鬓角与年轻时的照片重叠。当读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时,窗外的灯塔恰好扫过一道光弧,父亲用铅笔在页边画下小小的火焰,就像33年前那个在山坳里借月光读书的年轻士兵——那年他带队抢修通信线路,在塌方的坑道里用《电工手册》当枕头,手电筒的光圈里飘着岩粉,像极了童年门缝漏出的星尘。

  2024年寒假,我在家乡图书馆帮助修复古籍时,突然在《防海新论》残卷里发现夹层。揭开泛黄的宣纸,竟露出父亲1987年手抄的潮汐表,蓝黑墨水绘制的浪涌曲线旁注着《长恨歌》的句子。修复台的光照下,那些被岁月黏合的字迹开始呼吸——原来父亲当年为修补这本兵书,曾连续18个深夜在此伏案,老馆长说他总把台灯调成最暗挡,“像在军舰值更时看航海日志”。当我用绫绢托裱最后一道裂口时,暮色正透过彩玻穹顶洒下来,父亲抄录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忽然与窗外商场电子屏的霓虹重叠,恍惚间30年的光阴都成了可以装订的书页。

  如今我的作战背囊里总塞着巴掌大的诗集,军校宿舍的床头柜内藏着卷角儿的《海权论》。每当夜色浸透海面,营房前的浪尖碎成星子时,我便会想起那扇虚掩的房门——暖黄的光晕从三代人的指缝间流过,在书页上浇铸出永恒的锚链,将我们牢牢系在人类精神的深港。昨夜父亲视频时举起修补好的《防海新论》,他当年抄潮汐表的钢笔正压在我未写完的毕业论文上,台灯光晕里,两代人的笔迹在屏幕两端开出并蒂的野菊。

  这大概就是父亲说的,书页间藏着比枪膛更永恒的火焰,能在时光的铜壳里永远燃烧。当某天我的孩子偷窥我虚掩的房门时,那些在台灯下飞舞的纤尘,定会裹挟着古籍糨糊的甜香与父亲钢笔水的铁腥,落成另一代人心尖上的星群。

中国妇女报军旗飘飘 4虚掩房门的灯光 张贺然2025-03-29 2 2025年03月29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