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奥康纳,就读懂被遮蔽的自己

■ 钟倩

  弗兰纳里·奥康纳以非凡的勇气和精神的越界,把人世间的美好呈现给人们,只不过她换了种表达方式——她善于挖掘人性的多元,击碎善与恶之间的坚硬壁垒,让爱与善良从罅隙里涌进来……

  ■ 钟倩

  如果让我选择一位女作家共赴下午茶,非美国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莫属。诚然,艾米莉·狄金森被我视作女神,她以诗歌为游艇遨游世界;苏珊·桑塔格是我的精神导师,她以智性与激情对抗物欲的夜晚与狂欢。但是,对我影响深远的还是奥康纳,那个在农场庄园里与孔雀为伴的女性。她仅39岁的短暂一生,如同夜空中的星,若隐若现,时远时近,我与她保持刚刚好的精神距离——互不打扰,又被她照亮。

  作家铁凝说过:一个作家可以写灵魂的沉沦,可以写黑暗、悲伤,最后还是应该有能力让你的灵魂飞升。奥康纳就有这种超强能力,她具有美国南方作家哥特式风格——按理说,她的作品应划分到“不易读懂”的队列,深邃冷峻,充满讶异,最初也曾被我束之高阁。《好人难寻》《智血》《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等,阅读的过程就像被海上的龙卷风肆意搜刮,遍体鳞伤,触目的暴力与伤口,难以平复和接受。然而,经典作品自带“影响的焦虑”(出自哈罗德·布鲁姆),伴随时间的流淌,它会不经意间再次击中你的意志。

  2020年夏,父亲突然去世,我的生活坠入谷底,关上心门,不与外界来往,身体暴瘦。这个时候,书架上的奥康纳赫然“出列”,有如神助,我一读竟放不下,开启了一场超越文本的无与伦比的灵魂对话。“对魔鬼充分的认识能够有效地抵制它。”她小说里的“恩典哲学”于我而言,是迟来的安慰和智慧,又何尝不是两个灵魂的惺惺相惜?

  奥康纳小说里的主人公,大都有生理或心理方面的缺陷,她擅长以局限超越文本局限,看透生死的本质。《善良的乡下人》被读者看作经典篇目,讲述单身大龄女博士胡尔加的“奇遇记”。她与母亲生活在乡下农场,儿时跟着大人打猎发生意外,不得不安上假肢。一天,家中来了个上门推销《圣经》的小伙子,自称是善良的乡下人,到头来却是个恶棍。她禁不住引诱去约会,穿过大道、牧草地、森林和山坡,来到老谷仓,爬上梯子,抵达生锈的仓顶。结局并不意外,男人敷衍了事的一吻,把她的假肢装进包里,逃之夭夭。第一次读,颇感无趣,重读后发现,女博士的被亵渎、被遗弃,属于“轻量”暴力。平日里,胡尔加像照看灵魂一样照看的假腿,竟被当作“战利品”骗走,奥康纳借“善良的乡下人”定格一种“恩典时刻”:剥去虚伪,看清本质。

  而《上升的一切必将复合》里的母子俩,激进派青年人朱利安,与固守旧观念的白人母亲,他在陪母亲坐公交去上减肥课的路上,两人矛盾不断升级,看到最后平淡无奇,但是转念一想,朱利安母亲身上难以剔除的伪善,映照出“微尘众”的困境。

  相比之下,小说《好人难寻》里没有一个好人。一次田纳西之行,让全家丧了命。老祖母出发前就做好发生车祸的准备,精心打扮,行李箱带上猫,一路上碎碎念,中途加油站老板赊油给她,道出“好人难寻”的真谛。故事的扳机是那只小猫:祖母指错路而惊慌失措,猫跳到了开车的儿子肩上,车翻路旁,庆幸人没事,这是第一次;第二次,车祸现场有三人路过,祖母一眼认出了新闻中的越狱犯,即“不合时宜者”。祸从口出,她不断重复,你是个好人。接下来,“不合时宜者”开启报复模式:先是儿子、孙子,再是儿媳、孙女以及儿媳怀里的宝宝,最后是祖母。俨然,这篇小说凸显极端暴力,指向一个人内心深处被遮蔽的虚伪,彰显爱的救赎与必须。

  所有的书写,都是朝向心灵的一亩花田。我不禁发问:一位女性作家得经历过怎样的至暗,才能写出如此震撼心灵的作品?越了解越敬畏,奥康纳的小传在我眼前展开:父母是爱尔兰移民的后裔,奥康纳是这个天主教家庭的独生女。父亲死于红斑狼疮,25岁那年她确诊此病,输血、激素、手术,30岁时依靠铝制拐杖下地行走。她与母亲、三位姨妈住在安达卢西亚农庄,以饲养禽鸟为乐,其中,养过上百只孔雀。奥康纳能够分辨出雌、雄孔雀的不同叫声,她用文字记录下孔雀开屏的迷人瞬间:它浑身抖动,抬高尾巴,当它展示背面时,需要原地等待,而当它乐意转动时,便会呈现一个由众多光轮闪耀的太阳组成的银河系。

  拄拐喂养孔雀,探寻一抹微光。孔雀之于奥康纳,正如荒野之于生活,养孔雀、写小说拥有异曲同工之妙,向死而生,抵达真实的孤岛。

  奥康纳注定是个“异”人,精神世界的“格格不入”,投射在纸页之间,势必会掀起一场思想的风暴。奥康纳以非凡的勇气和精神的越界,把人世间的美好呈现给人们,只不过她换了种表达方式——她善于挖掘人性的多元,击碎善与恶之间的坚硬壁垒,让爱与善良从罅隙里涌进来,重新审视自我与外部的关系,保持清醒与自由。

  “好故事就是,当它逃离你后,你还能不断地在其中看到越来越多的东西。”如奥康纳所言,这正是虚构文学的迷人之处。人至中年,我越来越不喜那些炫技的跟风书写,青睐与现实生活“贴身肉搏”的真诚讲述。读懂奥康纳,就是读懂另一个被遮蔽的自己,虚伪的、自私的、侮辱的、绝望的,她告诉我们,如何拒绝“低配版”的人生。她的“恩典哲学”不啻一种诗性审美,于人性深处点石成金,怪不得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评价说:“……比比皆是的描述、短语和怪异的洞见要比几十本诗集更饱含诗意。”诗意,乃是缪斯的幼子,溢出心灵外沿的光,如夜空中的星,轻盈,摇曳,却持久,不朽,照亮那些受伤的灵魂。

中国妇女报新文化.什刹海 6读懂奥康纳,就读懂被遮蔽的自己 ■ 钟倩2025-06-05 2 2025年06月05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