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就是这样,它只是“并不速朽的事物”,像湖面上的白云,只愿一生又一生地安静地“洁白”,迷住一世又一世的“垂钓白雪的人”,在时间的悬崖边,明媚地忧伤。
■ 练韬
我是大二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课上第一次读到《呼兰河传》的,这本书是课程必读书目。那时的我,只是深深着迷于书中祖父的园子,看里面的花开蒂落、蜂飞蝶舞,虽然也有人心的诡谲、乡俗的蒙昧,但更多还是为主人公对自然的灵肉相亲而触动,为那看似淡如水实则浓如墨的抒情所心折。
读研究生后,在一门原典阅读的课程上,我再次与《呼兰河传》相遇。此时才惊觉,对这位天才作家的创作而言,任何一种“抵达”都只能是“接近”,我们只能在反复的重读到接近中,永远走在试图从抵达到理解的道路上。而每一次重读都意味着我们是在不同的小路上遇见了萧红。萧红的文字是关乎政治的、历史的和文化的,但更是关乎人本身的,那是从人间生长出来的文字,是情感有源和血肉有形的。
今天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有着特别的意义。这是因为,当我们以现代人的身份重读《呼兰河传》时,其实是站在时间长河中的一个名为“今天”的端点上,重读萧红的人生,重读的距离有时被称作大历史;而萧红写作《呼兰河传》时,她同样是站在“今天”来回溯自己的人生的——这是萧红对自己人生的重读。而这一重读,若以后见之明看,是带有总结意味的:《呼兰河传》完稿于1940年底的香港,这时的萧红已经羸弱。1942年年初,萧红逝世。因此,萧红是在人生的“终点”重读“起点”的,重读的距离被称作生命——它不是所谓微观的历史,而是一段鲜活的、令文学也怜惜动容的似水华年。作为现代人的重读(阅读)与萧红的重读(写作)在距离上不尽相同,但它们却最终合辙于萧红的讲述,阅读与写作组成大小声部的多重唱,它是契阔的,是黄钟大吕,也是狭深的,是牧笛声晚。
萧红将沉睡的往事依次唤醒,所以《呼兰河传》的开头就极有力道,写“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嘹亮的声音响了,“今天的天好冷啊!地冻裂了。”看似是重复,实则是将天与人的活性都激发出来了。因而虽描述的是严冬时节,读来却充满了动感与韵律,天寒地冻却并不萧瑟,而是流动着、震颤着乃至放号着,声色俱全。但萧红却又在向它们致意后,悄然离去,“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所以结尾一片寂静,“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真正的荒寒与季节无关,是无人在意,无人叙述,乃至时间都被锈蚀了,成为废墟,所以“年年仍旧”这一看似坚固而恒久的时间叙述,是和“也许”这一被蛀空了确定性的修辞搭配在一起的。
这也是为什么小说的情感色泽是饱满而又空虚的,是炽如焰却又寒彻骨的。这还是因为我们作为现代人对《呼兰河传》的阅读,无法脱开对作者本人的审美,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文和人是无法割裂的。文不一定如其人,但文中必有其人。只有将《呼兰河传》里的“我”,一厢情愿地理解为是那个鲜活的却又易逝的萧红时,“我”成为时间的化身,美丽、轻盈却又终将随风飘散,小说的美学势能方可得到最大限度的激活,唤醒每个人的心有戚戚。
因此,我们在看《呼兰河传》时,看到的是一个在梦中苦吟童年的、忧伤的讲故事者,她如此执着地营造一个梦境,那里有祖父的院子,长着呼啦啦茂密的蒿草,蒸腾着北国的地气;也有烹煮小团圆媳妇的汤鼎,灼烧着看客的心灵。它们在作者记忆里纠缠、摇晃,各自找寻文字容器。用自己的方式把快逃遁出这世上的记忆留住,将其安放在不同的章节里,形成《呼兰河传》里不同的关节,它们彼此对话,呼应而后汇通,产生血肉联系,给记忆中的小城呼兰河以一个文学的形状,那里有真正的萧红,体现着著名哲学家查尔斯·泰勒所说的“本真性”,即“我对我自己真实”。这种“本真性”,又深度依赖叙述:“我们不可逃避地以叙述的形式来理解我们的生活。”这就是说,其实只有萧红和读者,才能理解萧红——唯有我们走进了萧红的叙述,才能无限接近萧红。
《呼兰河传》的语调是怎样的呢?是一种明媚的忧伤,散发着淡淡的绝望感。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儿就是苍凉的、哀伤的,繁华缦丽的表象之下,永远藏着隐忧。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看到天宇的广阔和时间的深邃,没有被激起历史的豪情,而是“独怆然而涕下”,想到自身的渺小,无力感像浪一样涌来。特别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心里,永远有一块石头,那是青埂峰下的顽石,“石头是哀婉的,它代表着一代知识分子被弃的命运”(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萧红是“深具中国风格的讲故事者”(张莉:《重读<呼兰河传>:讲故事者和她的难以忘却》)。
萧红的写作是古雅的,她从古典的传统中向我们款款走来,忧伤地唱着童年的歌。再往前走,就是时间的悬崖。在崖边,萧红留下了《呼兰河传》这一传世之作,她的背影至今是令人怀念的。或许,“不朽”这一说法对萧红来说太宏大也太壮观了。至少,《呼兰河传》是萧红写给她自己的,“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在这里了。”所以,她给了幼年的记忆一个文学的交代,仅此而已。她让我想到一位青年诗人写下的如下诗行:
我喜爱那些并不速朽的事物
比如,湖水上那朵云
无香无味无声,但凭洁白
迷住垂钓白雪的人。
《呼兰河传》就是这样,它只是“并不速朽的事物”,像湖面上的白云,它不愿作变换的风云,只愿一生又一生地安静地“洁白”,迷住一世又一世的“垂钓白雪的人”,在时间的悬崖边,明媚地忧伤。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