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们留下的从来不是几亩薄田,而是那副压不弯的脊梁——它让我们无论在顺境里,还是在风雨中,都能挺直腰板,始终向前。
■ 王世峰
每当夏日麦浪翻滚时,我总会想起父亲弯着腰在田间劳作的背影。虽然父亲已去世十余年,但那些沾着泥土味的往事,总在不经意间飘进梦里。又逢麦收时节,我终于整理思绪,提笔写下关于父亲的记忆。
父亲王凤芝是个地道的农民。他常说:“庄户人家要勤劳。”我的故乡在河南省信阳市淮滨县,属鄂豫皖革命老区,人均不过八分薄田。自我记事起,父亲的身影就像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田间地头、市集巷陌间旋转。农闲时节,他拉着板车往返于河南固城与安徽方集之间,靠农副产品那点微薄差价贴补家用。时常天不亮就出发,归来时已星斗满天。
两个集镇相距20多公里,中间横着湍急的洪河。记得有一年深冬,晨雾未散,父亲拉着满载的板车登渡船。陡坡上负重前行时,他咬紧牙关把住车把,竟将裤腰带生生绷断。板车后滑的瞬间,他险些跌进刺骨的河水里。母亲得知后吓坏了,劝说父亲不要再去。可父亲只是沉默地编了根新草绳——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别无选择啊!
即便拼尽全力,家里六张嗷嗷待哺的嘴仍是沉重的负担。雪上加霜的是,大妹月兰三岁时因针口感染落下病根,几次在鬼门关前徘徊。父亲带着妹妹四处奔波求医,多难都没有放弃。
生活固然不易,但父亲说:过日子哪有一帆风顺的?认命,但是不能屈服于命运,日子得一步步往前奔。农村包产到户后,父亲整天在地头琢磨怎么能把土地用好。他把村口的撂荒地改造成L形稻鱼塘:深水区养鱼,浅水区种稻,田埂栽果树,塘边搭鸡舍。鱼吃鸡粪,鸡啄虫草,竟成了乡里第一个“生态农场”。县农技站来人参观时,父亲搓着皲裂的手掌笑出了眼泪。
小时候,常看见村里邻居请父亲帮忙算账。父亲口算又快又准,遇到稍复杂的情况,便用指关节掐算几下,再到门口折根树枝,在地上给乡亲们比画演算。后来从奶奶那儿得知,若非家境所迫,父亲读完中学没能继续求学,他的人生或许会是另一番光景。正因如此,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他,总是鼓励我们走出去,去薄田之外的世界“拓荒”。大哥王世卫从卖佐料、经营农副产品等小本生意做起,日子越过越好;小弟王世全从小喜欢烹饪,凭借着一手好厨艺在城里安了家;二哥王世贵喜欢农村的广阔天地,靠种田老本行,在老家的宅基地上建起了小洋楼。全国实现“村村通”后,硬化路面通到了二哥家,如今他正学着借助互联网直播,把自家的农产品送到远方的家家户户。
而我是几个孩子里,走得最远的一个。1984年10月,我应征入伍。启程的前一天,父亲悄悄把我上学时的书一本本地找齐捆好,一再叮嘱我,到了部队后一定要多学习。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考上了军校,后来还走上了团职岗位。让我至今难忘的是,那年在我体检、政审合格后,接兵连长鞠国寿来家访,正巧碰见父亲光着脚挑着麦子去晾晒。那双结满茧的脚,青筋如蚯蚓般盘踞,踝骨像两座突兀的山丘。“鞋子要留着走远路。”父亲朴实又有些心酸的话,让鞠连长红了眼眶,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激励着我前行……
父亲特别看重亲情、友情。他常叮嘱我们:亲人之间要相互帮衬,对待邻里要乐于助人。大娘家劳力不足,他就请求把两家的地调在一起帮助耕种;姨奶无儿无女,他常接来同住;困难年月难得分个苹果,他也要先给姥姥送去一块;左邻右舍闹点小矛盾,也请他去说和。无论是谁来找他,父亲都乐呵呵的有求必应。父亲孝敬老人、帮助亲朋的点点滴滴,滋养着良好的家风,让家中的后辈们始终能够彼此体谅、相互扶持。
父亲自律的品质也是他给予我们的精神财富。他常说:“做人首先要严于律己。”听母亲和村里老人说,20世纪50年代末,父亲曾在公社粮管所工作过几年。由于当时人手少,他经常一个人负责收粮和对上缴粮。白天要一边进粮、一边出粮,晚上整理账目,日清日结,从不过夜。在当时物质匮乏的年月,父亲尽职尽责,绝不占公家便宜,购进、调出粮食分毫不差,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村里老人至今提起来,仍竖起大拇指。
父亲的严于律己和勤劳朴实,已经成为我们的“传家宝”,子孙后代都秉承“耕读继世,孝友传家”的祖训,他们努力改变生活的干劲、韧劲和蛮劲,是对父亲最好的告慰。
而今,忆起父亲的身影与话语,我忽然明白:父亲给我们留下的从来不是几亩薄田,而是那副压不弯的脊梁——让我们无论在顺境里,还是在风雨中,都能挺直腰板,始终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