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姜画像》 梁洁华/画
玉握
单把罐
垂鳞纹罐
玉猪龙
梯形牌组玉佩
窃曲纹圈足匜
镂空龙纹方盒
双层龙纹方鼎
龙纹小鍑
史书中对仲姜的丰功伟绩尚是只言片语、语焉不详，更不必说她命运的终章。所幸，考古发掘拨开迷雾，那座超乎规制的大墓、琳琅满目的陪葬品，默默诉说着这位传奇女性波澜壮阔的一生……
■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熊维西 文/摄
陕西省渭南市韩城市——这座因“司马迁的故乡”而闻名的千年古城，处处浸染着历史的厚重。司马迁祠的千年守望、党家村的砖雕木刻、文庙的棂星肃穆、韩城古城的斑驳砖石……共同诉说着往昔。而在这些知名地标之外，最令人感到陌生又略带神秘色彩的，当属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
芮国在何处？存在于哪个时代？这个沉睡的古老诸侯国，直到2005年才因韩城梁带村附近遭遇盗墓而进行的抢救性挖掘重见天日。当考古铲剥开层层黄土，一个尘封已久的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诸侯国芮国终于展现在世人眼前。
经过5年阶段性的考古发掘，这片遗址发现有1300余座墓葬和64座车马坑，出土了超过36000余件珍贵文物，其中玉器、金器、青铜器尤为精美绝伦。为守护与展示这一重大发现，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于2018年正式建成开放，以“古芮寻微 故国韶光”为主题，将神秘的古芮国的兴衰、礼制、生活画卷徐徐展开，通过八个单元层层递进地再现了芮国历史。展览始于序厅“赫赫周宗 礼制天下”，系统勾勒两周时期的社会背景、分封制度及礼乐等级，为观众构建起了历史背景的基础框架。随后按照考古发现的逻辑顺序展开：从“吉光片羽 古芮寻踪”梳理文献中的芮国线索，继而以“古墓乍现 真相渐白”再现梁带村遗址的发现过程；通过“钟鼎齐备 礼乐俨然”展示国君墓葬的礼乐重器，以“宗族同息 生死相依”呈现邦族墓地的社会结构，借“古芮春秋 两周风云”披露近年来对芮国及西周封国的最新研究成果；再由“金玉锦绣 芮室华章”彰显王室物质文明，并以“众说杂陈 悬念犹存”的未解之谜收尾。
这种叙事结构完整构建了从文献线索到考古实证、从国君到平民、从礼乐制度到物质文明的全景式展示，既还原了芮国的历史面貌，又保留了探索的开放性。展览特别突出了梁带村遗址以实物填补文献缺失的重要价值，让这个消失两千多年的诸侯国重新焕发光彩。而其中，那座编号为M26的女性的神秘大墓及其出土的“她”的遗物，也重构了我们对两周时期女性角色与权力的认知，将一位历史上杰出女性的鲜活形象真实地呈现在今人面前。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走近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时，博物馆赭石色调的现代建筑在阳光下更显沉稳庄重。此行，是为了探寻古芮国的奥秘，更是为了找寻那穿越时空的“她印记”——那位深埋黄土之下2800年的传奇女性，以恢宏墓葬和精美器物诉说着超越性别的政治权威、跌宕的权力博弈与未解的历史谜题。
她的大墓，超越了夫人礼制
踏入展厅，就被气势恢宏的车马坑遗迹所震撼，这是周代贵族权力最直观的象征。而转角处“钟鼎齐备 礼乐俨然”单元展出的器物，却打破了既定的礼制认知——
这一单元揭示了在众多墓葬中，编号M27的“中”字形大墓率先进入考古人员的视野。考古人员发掘出了七鼎六簋的青铜礼器组合。簋上清晰铸有“芮公作为旅簋”的铭文，这一重要发现证实墓主人正是芮国国君芮桓公。而仅相隔3米的M26号“甲”字形大墓，从形制看符合周代夫人墓的规制，据著名考古学家、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张天恩回忆：“M26号墓的形制为‘甲’字形，是单墓道结构。与M27号墓的‘中’字形双墓道相比，在墓道数量上低一个等级，这符合周代夫人墓的常规规格。随葬品组合采用‘五鼎四簋’的配置，属于卿大夫级别，也符合当时的礼制规定。”但当考古人员测量并对比M26和M27的鼎器数据时，发现无论是通高、口径还是重量，仲姜的“五鼎”显然要大于芮桓公的“七鼎”，超越了诸侯夫人墓的礼制。
这在博物馆展厅“执掌重权的王后”展柜中得到进一步印证。展柜内，仲姜墓出土的“五鼎四簋”按照一鼎一簋的顺序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五件铜鼎的形制和纹饰基本相同，但大小和重量依次递减。其中最大的一件通高39.8厘米，口径44.6厘米，重达24.59千克，在鼎腿之间的内壁上铸有竖款铭文“仲姜作为桓公尊鼎”。四件铜簋则通高约21厘米，都带有器盖，盖顶装饰着喇叭状的把手。簋身造型饱满，两侧配有兽头形状的双耳。这些簋器全身都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从盖把、器口外沿到双耳、圈足和支脚等各个部位，无不精雕细琢。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簋盖和器底都铸有竖款铭文“仲姜作为桓公尊簋”。正如展品说明所说：“根据铭文显示，仲姜曾多次为祭祀桓公铸造礼器。这在祭祀权与军政权紧密相关的周代社会中，无疑说明这位非凡女性拥有不同于一般诸侯夫人的超出寻常的个人权力。”
张天恩进一步解释道：“通过青铜器上的铭文‘仲姜作为桓公尊鼎’，我们可以确定M26号墓的主人名叫仲姜。‘仲’通常表示排行第二，‘姜’则说明她来自某个姜姓诸侯国。仲姜的父亲很可能就是某位姜姓国的国君。姜姓在西周时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族，是羌人的一支。周灭商时，得到了羌人很大的帮助。”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仲姜在青铜祭器上使用了自己的本名“仲姜”，而非冠以夫姓称作“芮姜”。这在两周时期极为罕见，表明她拥有独立身份和政治地位。
她是逐子败秦的铁腕政治家
那些铭文不仅揭示了仲姜的姓名与出身，更暗示了她超越常规的政治角色。此时，当目光再次转回到“吉光片羽 古芮寻踪”单元的灰色墙壁，“史载芮国故事”展板上那些史书中的只言片语，竟与青铜礼器上的铭文呼应，拼凑出这位传奇女性的政治轨迹。
《左传·桓公三年》载：“芮伯万之母芮姜恶芮伯之多宠人也，故逐之，出居于魏。”
《左传·桓四年》记：“秋，秦师侵芮，败焉，小之也。”
驱逐沉溺女色或任用小人的儿子芮伯万，是仲姜最著名的政治举措，这一举动在等级森严的周代社会堪称惊世骇俗。在驱逐儿子自己主政后，面对强秦的军事威胁，仲姜展现了卓越的领导能力。秦国曾趁隙入侵芮国，却意外败北。虽然文献未明言是仲姜指挥，但张天恩认为：“儿子被赶走后，国内决策必然以她为主。秦国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小之也’——轻视了这位女性统治者的能力。”此外，张天恩还提到文献记载中，芮国在周王指导下还曾参与调解晋国内部矛盾的战事，时间点可能就在仲姜执政前后。虽不能完全确定是在其执政期内，但显示了这一时期芮国在外交军事上的活跃，而仲姜作为实际掌权者很可能参与其中。
仲姜既睿智又果敢，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开辟了女性掌权的先例，比西汉吕后称制早500余年，比武则天称帝早近千年，堪称中国历史上目前可考的首位实际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女性。其墓葬中文物的丰富性和独特性，正是这种特殊地位的明证。
她以“废君、执政、败秦”的完整政治轨迹，在男权主导的周代社会开辟了女性参政的独特路径：既突破了“唯男子掌祀戎”的礼制传统，又以本名铸器的方式彰显独立政治身份。从史书中的寥寥数笔，到墓葬中象征权力的礼器，仲姜的故事串联起两周时期的礼制、性别权力结构与政治博弈的脉络。当观众在博物馆凝视那些刻有“仲姜”铭文的青铜器时，看到的不仅是一位贵族女性的物质遗存，更是一个被历史烟尘遮蔽千年的女性权力叙事。
她是拥有500件玉器的藏家
“从随葬品的丰富程度和质量来看，仲姜墓展现出了超越常规的突出特点。”张天恩强调，“从她墓中出土的玉器不仅数量极多，而且工艺极其精美。墓中共发现9组玉组佩和串饰，远超同墓地其他贵族墓的规格，甚至超过其丈夫的随葬品。特别是那串由727颗玛瑙珠和7件玉璜组成的‘七璜连珠组玉佩’，长度达到105厘米，是她崇高地位的最有力证明。”这些考古发现都确凿地证明了仲姜实际拥有的崇高地位。
不过，展厅中陈列的“七璜连珠组玉佩”实为芮桓公墓出土，仲姜墓原件现藏于陕西考古博物馆，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的重点展品是她的“梯形牌组玉佩”。这件玉饰原本佩戴在仲姜的颈部和胸前，经过精心复原后长度达到1米。其中心部位是一块造型独特的等腰梯形白玉牌，上窄下宽的设计独具匠心。玉牌正面雕刻着精美的兽面纹饰：倒八字形的眉毛、杏核状的眼睛，双角和脸颊部位都装饰着龙纹图案。更令人惊叹的是，在玉牌中间和下方区域还刻有10条姿态各异的龙纹，有的细致刻画了眼、嘴、鼻等细节，有的则仅勾勒出嘴和鼻的轮廓。这件玉饰的制作工艺极为精湛，玉牌上下共钻有20个“牛鼻孔”，通过这些孔洞串联着玉管、玉珠和玛瑙管等装饰物。上端连接成环形佩戴于颈部，下端则呈放射状垂落在胸前。不同材质的珠子经过精心搭配，色彩丰富绚丽，展现出古人高超的审美品位，堪称西周到春秋时期的“高定珠宝”。
博物馆的展陈设计也别具匠心。这件珍贵的玉佩被精心放置在透明的亚克力展板上，而在展柜后方约两米处，一尊真人等大的仲姜蜡像静静矗立。从特定角度观赏时，蜡像与玉佩完美呼应，仿佛穿越时空，再现了这位古代贵族女性佩戴这件华美玉饰的优雅身姿。
除这些代表性玉饰外，仲姜墓中共出土各类玉器达571件，这个数量是她的丈夫芮桓公墓出土玉器的三倍之多。展厅中陈列着从墓中出土的各类精美玉器：礼玉如玉匕首、玉璜；饰玉如玉镯组合腕饰、煤精龟组合项饰；葬玉如玉握；弄玉如玉觿、玉耳勺等，另有形似贵族少女的人形佩及圆雕鸟形佩、牛形佩、花蕾凤鸟佩等动物玉饰……数量之大、种类之多，可以想象到它们几乎覆盖了仲姜全身各个部位。在古代“君子佩玉”的传统中，如此丰富的玉器陪葬，充分彰显了仲姜在芮国非同寻常的尊贵地位。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件高13.8厘米的“玉猪龙”，这件红山文化的代表性玉器原本流行于5000年前的辽河流域，却在2000多年前的黄河流域墓葬中出现，引发了记者的好奇。对此，张天恩解释道：“这种现象在古代并不罕见，是贵族珍藏前代文物的普遍做法。可能是仲姜的姜姓家族参与武王伐商时获得的战利品，也可能是家族世代相传的珍宝。”展柜中还有一件刻有“小臣奚□”字样的玉戚，“小臣奚”为商代玉器官员，这件玉戚可能曾是他的宝贝，后来辗转到了仲姜手中。这些发现都印证了古代珍宝的传世与流通。
在另一个展柜中，陈列着一组造型精巧的“迷你”玉器，标识牌显示这些玉器出土于仲姜腹部右侧的两件漆木匣内，它们也来源于商代。其中，部分玉器经过明显的改制加工，变换了功能和形态。仲姜不仅喜欢收藏玉器古董，还通过再加工赋予这些玉器自己的审美、个性和新的使用方式。可以说，仲姜不仅是一位痴迷玉器的收藏家，更是一位具有鉴赏能力的艺术爱好者。
她是用铅白妆点面容的生活家
在一旁的展柜中，六件小巧精致的青铜“弄器”静静陈列。这些最高不过11厘米，最重不过1.2千克的小物件铸造精巧，展示了2800年前一位贵族女性的生活日常。它们分别是镂空龙纹方盒、双层龙纹方鼎、窃曲纹圈足匜、龙纹小鍑、垂鳞纹罐和单把罐。
窃曲纹圈足匜内藏有改写科技史的秘密。这件“弄器”内残留的白色粉末，在2022年经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考古学与人类学系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合作检测，确认这是迄今所知世界上最早的人工合成铅白化妆品，相当于现代的粉底。这项发现将人类使用合成化妆品的历史提前到了公元前700年，比欧洲早了整整三个世纪。
另一件具有现代意义的藏品是镂空龙纹方盒。专家推测这件器物是仲姜的香料盒。盒底四角各铸有一只小老虎抱着一个轮子。经X光检测发现，这些轮子在2800年前竟是可以转动的精巧装置。有趣的是，博物馆建筑的外形设计灵感正是来源于这件文物。让现代观众在踏入馆前，就能感受到古代女性的生活美学。
双层龙纹方鼎展现出非凡的工艺水平。它由两件形制相同、大小有别的长方形鼎套叠而成，小鼎外围盘踞着四条栩栩如生的爬龙，大鼎则刻画着四个跪着的裸体女奴负鼎形象。龙纹小鍑、垂鳞纹罐、单把罐则以精巧形制，暗示其作为梳妆用具或珍玩的功能。
透过这些青铜“弄器”，我们仿佛能看见仲姜坐在梳妆台前细描青黛、淡点绛唇的模样。谁能想到，这位爱美的女性，同时也是一位杀伐决断、承担管理国家重任，甚至能与秦国抗衡的铁腕政治家？这些与庄重礼器截然不同的器物组合，共同为我们勾勒出仲姜这位传奇女性的多面人生。
一幅肖像，重现仲姜昔日风华
在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的旧馆里，曾悬挂着一幅2.1米高、1.5米宽的《芮姜画像》。画中女子发髻高挽，头戴华丽金饰，身着带精致纹饰的宽大曳地白色长袍，颈间佩戴“七璜连珠组玉佩”和“梯形牌组玉佩”，手戴玉手镯和腕饰组佩，手中有玉握组佩，既有政治家的威严，又流露着女性的柔美气质。这幅由香港著名慈善家、画家梁洁华博士创作的仲姜肖像，背后藏着一段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
2011年，梁洁华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了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仲姜墓考古发现的纪录片《消失的古国》，深受触动。这位以创作历史女性题材著称的艺术家，对这位2800年前的女性政治家产生了浓厚兴趣。
“梁洁华博士雅好艺术，修养深厚。”张天恩提到初见梁洁华时的印象。资料显示，梁洁华曾师从赵少昂等大师研习中西绘画，尤其擅长描绘历史女性人物，从妇好到秋瑾、从孟姜到柳如是，都曾是其笔下的女主角。
怀着对仲姜的敬意，梁洁华以考古发现为原型精心创作了其肖像画，将史料中的形象具象化呈现，并赠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让这位中国首位女执政者的身影从考古报告走入公众视野。
《芮姜画像》作为博物馆教育推广的重要素材，让更多观众了解了这位古代女性政治家的故事。这幅画作也成为连接古今两位杰出女性的精神纽带，一位用经纬之才改写小国命运，一位用艺术重塑历史记忆。
仲姜的传奇也并未随考古发现止步于历史书页。梁带村芮国遗址博物馆开馆后，仲姜的故事以多种形式走近公众。博物馆积极推进文物活化利用，让沉睡千年的文物焕发新生机。2019年，韩城市与西安工程大学共同打造了城市IP“芮都姑娘‘芮芮’”，摘得中国城市·文旅IP奖项中最具影响力的城市IP奖；大型舞台剧《芮姜传奇》更以艺术形式再现了芮国历史和仲姜这一传奇女性的一生。
在博物馆“众说杂陈 悬念犹存”的最后单元，带着问号的灯箱悬浮于天花板：“古芮为秦所灭其后人去向何方？”……诸多谜题中，仲姜的结局尤为扑朔。史书中对她的丰功伟绩尚是只言片语、语焉不详，更不必说她命运的终章。所幸，考古发掘拨开迷雾，那座超乎规制的大墓、琳琅满目的陪葬品，默默诉说着这位传奇女性波澜壮阔的一生。
驻足于精美玉器与青铜“弄器”前，目光与2800年前的文明悄然交会，当讲解员讲述仲姜驱逐昏君、抵御强敌的往事时，记者看到，身旁的年轻女孩们眼中泛起了亮光。
“原来女性的力量，自古如此。”有人在留言簿上郑重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