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源

　　母与女，是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对手”。

　　盛夏的荧光灯下，5岁的巫昂死死抱住母亲的大腿，阻止她用背带吊死自己。多年后，这对母女却在同一屋檐下开启长达六年的同居生活——母亲踩着缝纫机做衣裳，女儿在键盘敲击声中写作，曾经的暴力与恐惧，最终沉淀为“灾后共同体”的相互支撑。这一幕极具张力的关系变迁，正是肖楚舟所著的《中国式母女》呈现的母女关系复杂图谱中的一页。

　　翻开上海译文出版社于2025年6月出版的《中国式母女》，扑面而来的是无数中国女性熟悉的矛盾情感。书中记录的母女故事，几乎都缠绕着“爱”与“痛”的双螺旋结构。卡佐卡记忆中，母亲在盛夏蝉鸣中的质问如同咒语：“你爱我吗？你会恨我吗？”幼时因咳嗽被打骂，97分的试卷被斥为“耻辱”，日记被偷看后还要面对母亲的无故诘问。直到27岁被迫与母亲共处两个月，她才第一次听见母亲破碎的童年——外婆的爱永远流向弟弟，她必须永远考第一才能换得一丝认可。

　　作为“译文纪实”系列的新作，本书延续了“用故事进入真实”的核心理念，通过田野调查、口述史与深度访谈，织就了一幅当代中国母女关系的浮世绘。

　　在安许心的社会学视野中，“50后”的农村母亲背着孩子走向田间的背影，与现代职场妈妈带孩子去食堂的侧影形成强烈对比。前者背向世界，后者面向世界，却同样承受着生计与养育的双重重压。这种观察超越了个人叙事，将母女关系置于城乡变迁与性别结构的宏观语境中。 

　　书中也不乏黑色幽默的解法。脱口秀演员梁娇颖的母亲曾断言：“你嘴又大，脸又方……只能演丑角。”而当女儿带着借来的12万元勇闯美国时，母亲却偷偷在她羽绒服内层缝入7000美元。如今梁娇颖在舞台上调侃：“我妈正在学英文，以后可以中英双语骂我。”当伤害被转化为段子，代际冲突在笑声中获得某种释然。

　　最令人动容的或许是那些非常规和解：东北母亲马晓涵看着30岁仍每天睡10小时的“废掉”女儿，突然释怀——“三十不立又何妨”；胡永平与女儿互称外号，母亲跳伞、女儿宅家却互不干涉；更有女儿带“虎妈”走进医美诊所，在无影灯下共同面对衰老的色斑。 

　　导演杨荔钠通过“女性三部曲”（电影《春潮》《妈妈！》《春歌》）揭示了母女冲突的历史维度：“一对微小的母女就能构建起一个具有时代性的体系。”《春潮》中的纪明岚，《妈妈！》中的冯济真，她们背负着特殊年代的政治创伤与伦理重负，最终将家长制的枷锁转化为施加给女儿的情绪暴力。

　　这种代际认知断裂在书中被反复印证。曾焱在序言中回忆，她原以为“80后”“90后”女儿与“60后”母亲应当亲密无间，因后者多是“20世纪80年代考入大学、接受新浪潮”的知识女性。实际调查中却发现，两代人之间依然存在难以跨越的沟通鸿沟。

　　究其根源，中国近40年的社会剧变使不同代际女性面临截然不同的人生脚本。“50后”“60后”母亲在资源匮乏中长大，习惯将生存焦虑转化为对子女的严苛要求；“80后”“90后”女儿在物质充裕中追求自我实现，对传统母职充满警惕。当小镇母亲还在为儿子婚房攒钱时，都市女儿已在社交平台讨论“母职惩罚”——这种价值观断层，构成了中国式母女特有的张力场。

　　《中国式母女》最珍贵的启示在于：真正的和解未必是亲密无间，而是建立清晰的边界，并看见彼此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

　　李文欣的母亲用平淡语气告知：“妈妈去年绝经了。”这对小镇长大的女儿而言堪称震撼教育——她曾以为月经是女人的“绝症”，把带血的纸巾藏在床底。当她因《闭经记》的书名过于直白而犹豫是否让母亲寄书时，才发现母亲远比她想象的洒脱。空间距离成为认知觉醒的催化剂：离家越远，女儿反而越能看清母亲立体的生命轮廓。

　　书中呈现的新型关系模式，指向更具现代性的母女伦理：消除对母性的神化，让关系回归人际本质。母与女不必受困于“爱与不爱”“孝顺与叛逆”的二元对立，而可在代际对话中重建平等边界。

　　当衰老与死亡的话题最终取代争吵，当脱口秀的笑声稀释代沟，母女双方逐渐接受一个事实：彻底的理解或许永不可能。但这恰是关系新生的起点——她们不再试图改造对方，而是允许差异存在。

　　书中，55岁的“林妹妹”在女儿支持下逃离家暴婚姻，远赴厦门打工租房，活成“北漂”青年；城市的另一端，30岁的女儿坦然接受自己“每日睡10小时”的生活节奏，母亲从焦虑到释然：“三十不立又何妨？” 这些瞬间没有戏剧化的拥抱涕零，却闪烁着更为珍贵的理解。

　　《中国式母女》的价值恰在于此：它不提供标准答案，而是展示无数种可能的活法。当合上这本记录着眼泪与笑声的纪实文本，那句印在封面的话便悄然生根：“母女之间，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许的。”这或许便是对“中国式母女”最温柔的松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