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彧柔
我们翻开不同国度女性写作者留下的经典作品时,往往会发现,她们在各自的时代与文化背景之中,生存状态不尽相同,但在传统的性别结构之下,女性面临的处境又有共同之处。张爱玲与简·奥斯汀的作品,便是这样的例子。在反复地对比阅读之中,两位女性作家笔下的故事,带我走近了她们对女性命运的深刻洞察。
在看似迥异的时空背景下——张爱玲笔下的战乱时的中国与简·奥斯汀描摹的宁静的英国乡村,两位文学大师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处社会巨变中女性相似的困境与抉择。她们的经典之作《倾城之恋》与《傲慢与偏见》,犹如两面映照时代的镜子,揭示了当旧的秩序崩塌、新的阶层涌动之时,女性如何被裹挟其中,婚姻又如何成为她们寻求生存与阶级归属的关键筹码。
张爱玲创作于中国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旧式家族的根基正在动摇;而简·奥斯汀则活跃于欧洲启蒙运动晚期,英国社会同样暗流涌动。她们敏锐地观察到,对于家道中落的“体面人家”的女儿们而言,传统的依靠——家族财产的继承权往往遥不可及。白流苏身处没落的中国士绅家庭,家族已到了“每卖一块地够两年开销”的窘境,连相亲的体面行头都得靠典当。而在英国,贝内特家的女儿们则因“限定继承”的法律枷锁,眼睁睁看着家产将旁落于远房男性亲戚之手。失去了经济依靠,她们仿佛悬在空中。
那么,出路在哪里?令人唏嘘的是,彼时的社会对女性参与劳动谋生充满了鄙夷。白流苏坦言“做不了粗活”,被家人视为“寄生者”;贝内特家的女儿们则被精心培养弹琴唱歌的“淑女本分”,与真正的社会生产绝缘。一种无形的枷锁告诉她们:作为女性,只有成功的婚姻才是出路,自食其力是令人看不起的“阶级的堕落”。
于是,婚姻这个几乎是唯一被社会认可的“上升通道”,承载了远超爱情本身的沉重期望,成为一种关乎生存和阶级地位的“救赎”。白流苏的经历便是明证——她深知花花公子范柳原“视女人为泥土”,却精心设局,远赴香港,目标明确:一个“名正言顺的婚姻”带来的经济保障。范柳原那句尖刻的“婚姻是长期卖淫”,撕开了温情面纱,道破了这场交易的本质——她需要的不是浪漫,而是一张长期饭票。香港的陷落,一场摧毁旧秩序的战争,意外地促成了她的“成功”,但婚后的落寞——“范柳原把情话留给其他女人”却揭示了这个“圆满”的冰冷内核:她依然是一个被物化的“合法寄生者”,而并非身处平等的爱情之中。
同样,在奥斯汀的田园画卷下,贝内特太太对女儿们婚姻的狂热算计,也源于赤裸裸的阶级焦虑。她把富有的单身汉宾利和达西视为“女儿的合法财产”,为柯林斯牧师(那个将要继承她们家产的远亲)的求婚而狂喜。女儿的幸福,常常让位于家族能否借此攀附更高阶级的考量。即使是充满主见的伊丽莎白·贝内特,其最终接受达西的转折点,也微妙地伴随着目睹彭伯里庄园的震撼——那庞大的财富与地位无声地消解了她的“偏见”。达西后来慷慨解围莉迪亚的私奔丑闻,表面是爱的付出,实则也是上等阶级以经济手段“收编”中下阶级的证明,印证了无依无靠的女性“不仅为爱,也为生存”的残酷现实。
两位作家对婚姻结局的处理,同样耐人寻味。张爱玲给了白流苏一个“悖论式圆满”:战争成就了她的婚姻,报纸登载引发效仿,仿佛证明了女性依附男性的路径可行。然而,她婚后的空洞与忧郁,却无声地解构了这个“拯救”神话,暴露了父权制下女性即使“成功”也难逃物化的宿命。奥斯汀则以“从此幸福生活”的童话收束了《傲慢与偏见》,巧妙地回避了婚后的现实。但宾利姐妹居高临下的“伪善亲近”,达西的姨母凯瑟琳夫人对贝内特家“低贱关系”的鄙夷,无不提醒读者,那看似被爱情跨越的阶级鸿沟,其实从未真正消失。
张爱玲与简·奥斯汀,她们或在战火纷飞中冷眼旁观,或在田园牧歌下暗藏机锋,她们跨越时空的笔触,共同指向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旧秩序崩塌、新阶层崛起的动荡年代,当继承权被剥夺、自食其力被视为耻辱,婚姻几乎成了白流苏和贝内特姐妹们这类女性唯一可用的生存策略。她们的人生轨迹,终究是时代洪流中阶级利益与性别角色交织投射下的影子。她们的故事,是文学经典,更是特定时代女性生存境遇的深刻写照。
所幸的是,张爱玲与奥斯汀笔下的文学之镜所照见的并非永恒不变的宿命。近代以来,全球范围内的妇女解放运动兴起,一代又一代女性不断觉醒,艰难却坚定地拓宽着生存的边界。通往自由与独立的道路固然漫长,但女性已从“不得不嫁”的绝境中走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经济自主与人格独立。今天,爱情对女性而言,不再是孤注一掷的“阶级救赎”,而是平等、自由的选择。这份选择的权利,正是对两位女性作家最好的告慰,也是社会文明向前迈进的明证。
(作者系北京市101中学高一22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