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梦想就应该去追逐，她说，如果当年没有被一次次阻拦，也许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和命运又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　杜华辉

    这几天，母亲的职场生涯结束了。她原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村庄之间辗转一生。我的父亲去世后，她的生活好像失去了主心骨，变得慌乱且失去方向。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朋友喊母亲和她一起去酒店打工，母亲心动了。那时候，我是反对的。首先，母亲也是60岁的人了，酒店里洗碗工的工作量很大，需要长时间站在水槽边弯腰弓背劳作，特别辛苦。其次，家里不缺这两三千的收入。而且说出去，还会让人觉得是我不孝顺。但是，我的反对在她面前显得特别无力。她说到打工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饱含了对未知生活的向往。

    想一想，这一路走来，母亲曾经有数次机会可以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或者说是脱离农业生产的机会，但每一次都被各种外力所阻挠。

    记忆中是一个雨天，我被母亲抱在怀里，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父亲和这家的男主人在屋里说话，女主人在厨房里擀面。那家的男主人劝父亲，安心在家种地，再不要想外面那些事情了，只有种地才是正经事。母亲抱着我，焦虑地在屋檐下来回地走，滴水砸在石窝里，飞溅到人身上，让人一阵一阵地发冷。那时候，县里刚开始发放第一批个体户的营业执照，我父母便是获取资格的第一批人。但因为当时的农村人总觉得商人就是投机取巧，所以很是反对。于是，我的爷爷奶奶便托了村里的人，去县城把我父母叫回家，劝说他们放弃经商。那次机遇，他们没有抓到，母亲也第一次错失了从农村走出去的机会。

    我爷爷有一个姐姐，小时候被人拐走，流落到西安的一个孤儿院里，后来在西安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在我小时候，她凭借残存的记忆和一丝难得的缘分，找到了我们，与我们认了亲。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父亲的表姐，开了一个熟食店，因为缺少帮手，便趁着农闲的时候喊了我母亲去当店员。当时，我母亲还很年轻，骨子里厌倦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被城市更为广阔的天地和精彩所吸引。可是，半个月之后，她又被我的父亲叫回了家。因为在她离开的这半个月，我父亲也外出干活，爷爷奶奶也没想到要照顾我们三个小孩。我们几个吃饭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碰上饭点儿了，就能吃上一口热乎的，放学稍微回来迟了，就没吃的。我们的衣服也没人洗，房间也没人打扫，早晨也没人喊我们起床去上学。母亲一看，没人帮忙，倘若她长期不在，三个孩子必定荒废，只好忍痛辞工。

    我上初中以后，我父亲带着一家人去县城做生意。但是几年下来，没赚到什么钱，只是混了一个温饱。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老家的人又邀请他这个画匠回去油漆棺木。而那时，我和弟弟都已经上了大学，妹妹也在住校读高中。因此，父亲带着母亲，又重新回到了农村。

    我父亲去世之后的第一年，我母亲是在农村度过的。我叫她来西安，她说，家里要是没有人就荒了；妹妹叫她去宝鸡，她也是住三两天就要回老家，一心守着那座宅子，但是生活陷入迷茫。我给家里装了网线，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我妹妹教会她上网和直播。每天午饭后，她就坐在家门口开直播，在网上和人聊天。但是，这依然无法缓解她心里的焦虑和失落。脸色蜡黄，嘴唇铁青，睡觉时呻吟惊呼，长期的精神衰弱，让她随时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我送她和亲戚一起出去旅游散心，给她买流行的衣服和食物，但所做的这一切在她那深不见底的悲伤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最终，我同意她出去打工，也是觉得她应该离开老家，脱离原本的生活环境，走出悲伤，去面对新的生活。刚开始那段时间，害怕她不能适应新的环境，不适应高强度的弯腰劳动，每天定点视频通话问候。那时的她还是有些怯懦，脸色暗沉，精神状态很不好，交往人群也仅限于同村几个熟人之间。每次放假，不是在宿舍睡觉，就是和我出去逛街。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笑容，开始给我讲宿舍里的趣事和工作中的事情。她告诉我，后厨里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很乖，有事就叫她阿姨，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她很喜欢别人叫她阿姨，感觉自己是被尊重了。有时候，我去看她，买一些东西，让她与同事共享。一年后，她从一个洗碗工，被提升为后勤主管，开始管理员工打卡和后勤事务。每次和她逛街，她都随时注意手机工作群里的动态，那份工作俨然成了她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她离职去帮我妹妹带孩子。我问她，甘心吗？她说，没有什么安心不甘心的。这两年时间，她脱离了家庭，脱离了母亲的身份，融入一个新的环境里，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完成了多年以来的心愿。她觉得是时候回归家庭，安心做一个老太太了。人生有梦想就应该去追逐，她说，如果当年没有被一次次阻拦，也许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和命运又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