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觉得娘真厉害，不用花钱，她用自己平日攒下来的脱发就能给家里换来好多有用的东西。
■ 羽觞
“收头发……收长头发……”
“收头发……收长头发……”
屋外路上行驶而过的车辆上喇叭里的广告词，伴随着这个夏天的阵阵热浪，留在了燥热的空气里。
我，想起了娘的头发。
长辈们说，娘的头发在年轻的时候，也就是她十八九岁的时候，长得又黑又亮又粗又长，一直能垂到大腿处。
他们都说，我遗传了我娘的头发。我的头发也是又黑又亮又粗，发质很好。我多半个月就得理发，若不理发，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粗，都立在头上，膨胀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头特别大，就像他们嘴里的“长毛子”。
但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见过娘的头发有那么长。
我没有见到过娘扎着那么长辫子的样子，但自从长辈第一次跟我说我娘的长辫子时，我的脑海里便一直清晰地显现着那样一幅场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背对着我，背后扎着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一直垂到大腿。我虽然没有看到这个十八九岁姑娘的正面，但我知道，她就是我娘。
我曾在家里翻出一张那个年代两寸的黑白照片，照片已经泛黄，照片里的人脸已然模糊，但是那条又长又黑又亮的辫子却无比清晰。长辈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就是你娘，你看你娘的辫子长不长，我没有骗你吧。”
我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娘，跟我脑海里想的那个样子，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但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见过娘的头发有像照片里那么长过。
从记事起，我记得娘每一次洗头发的时候，总会脱落一些头发，少则十几根，多则几十根，我从没有数过。娘每次都会把那些脱落的头发——飘在洗头水里的、粘在脸盆里的、粘在水池里的、粘在墙上的、粘在地上的——团成一小团，有时不留意掉在地上被风吹走就找不见了，娘会把团好的那一小团头发塞在墙缝里，或者一个塑料袋里面。
娘一直有这样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我看见了之后，总好奇地问：“娘呀，你要留下这些头发做什么呢？”娘总是一手梳着滴水的长发，一边对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忘记了我的好奇。
再过些日子，有些穿街走巷的“担担客”（就是一些小商贩用扁担挑着一些小商品四处贩卖，也可以用粮食或者头发等物品来置换）来了，娘就把她平日里积攒下来的脱发拿出来，我一看竟然有那么多，娘就用这些头发在小贩那换些家用品，碗、盆、床单，有时候还有一些零食给我吃。
那时候，我觉得娘真厉害，不用花钱，她用自己平日攒下来的脱发就能给家里换来好多有用的东西。
有一回，一个小贩看上了我娘的头发，死磨硬套地要我娘把辫子剪了给他，他可以用碗、盆、床单还有其他东西什么来换。经不住那人的死磨硬套，我娘最后还是一狠心把长辫子给剪了，剪成了齐耳长的头发，用剪下的辫子换了好多家用品。
我知道娘很舍不得自己的头发，因为我看到了娘剪辫子时那不舍的表情。我还看到从那以后娘经常会在镜子前手拉着自己的头发，看头发有没有长长。
我问娘：“担担客把娘的长辫子拿去干什么了？”
娘笑着说：“拿去再卖给别人。”
我又问：“别人买了娘的辫子干什么了？”
娘想了想说：“别人买了娘的长辫子，可以用来做假发。”
我就在脑海里想象着娘的头发被做成了假发，在别人的头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起，娘的头发留得没有以前那么长了，也没有以前那么密那么黑亮了。白头发渐渐多了起来，脱发也渐渐多了起来，常常用梳子梳头发一梳一大把，甚至用手一摸头发都会有几根脱发在手里，娘还是会把脱的头发都攒起来，等着“担担客”来的时候就可以换东西了。
娘的头发其实长得挺快的，感觉没过多久，娘的头发又长长了，已经超过了肩膀了。可是，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那些“担担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担担客”这一职业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很多年。
再后来，娘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
那一回，娘去理发店做头发，染了黑头发，把头发拉直。娘又有了一头“黑长直”，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娘也看起来开心了许多。只是我也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娘的头发没有以前那么密那么亮了。
朋友们都说我的发质好，每次去理发的时候理发师也会说我发质好。我常去理发的地方，那些理发师熟一些了就跟我说，给我理发比给别人理发要多花一半的时间，剪起来也更累人，头发还扎人手。每当那个时候，我总会跟他们讲我娘的头发如何黑亮如何密长。
渐渐地，我也发现自己头上有了白头发。娘的头发自然也已经比不了以前那样了。
我在家里又翻出那张更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看起来更加模糊不清了，唯有那根又黑又亮又粗又长的辫子，是那么的显眼，就像我脑海里一直清晰地显现着那样一幅场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背对着我，背后扎着一条又黑又亮的辫子，一直垂到大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