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生命流向永恒处


    一个人手里所持的烛火越明亮、越盛大、越能照耀自己和他人,那么身前身后感念他、记住他的人就越多,甚至在他离开这个人世后,那精神如烛焰,仍不会熄灭,人们会长久地围拢在周围,继续吸取前行的力量。

    ■ 李咏瑾

    原本是一个笔耕不辍的周末,正在认真完成编辑老师的约稿,忽然旁边手机弹出叮的一声,一看,几乎瞠目,“袁隆平院士逝世。”几乎忘了原本接下来要写些什么,心绪如乱雨,再刷了几下网络,紧接着看见一溜烟辟谣,说袁院士去世消息不实。那就好,勉强稳定心神继续手上的功夫,但感觉思绪已被窗外的疾风所打乱。中午吃饭的时候,端起那碗沉甸甸的白米饭尤其觉得唏嘘。

    饭后继续创作,应该来说,我是一个心智坚韧且敬业的人,哪怕在余震里、在手术前夕的病床上都不忘码字,甚至我觉得码字会让人忘了病痛、对人们的心灵是极大的慰藉和保护。结果1点过,手机又“叮”,我盯着手机看了几分钟,这回是真的写不下去了,袁院士真的去世了。

    人们发自肺腑的悲伤,往往来自最亲近之人的生老病死,而远山和远川处,他人的悲伤再撕心裂肺,我们再如何同情也很难感同身受,但是袁院士离开的消息真真切切地让我感到悲伤,看到他的灵车路过长沙的街头,大雨中街边自发送行的许许多多群众高呼“一路走好”,听见录制这个视频的记者忍不住大放悲声;后面又看到袁老的灵车抵达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只是为了让他的在天之灵最后再看一次杂交稻,可他的在天之灵又怎么真的舍得离开这片热爱了一辈子的稻田呢?

    一念及此,心窝一阵闷疼。晚上再看到新华网做了一张纪念海报,金黄的稻田里只伸出一只抓着草帽的手向我们远远打着招呼:“记得好好吃饭!”这一定是他在天上对我们最后的叮嘱,一想到这里,我咽了咽呛进喉咙里的眼泪,真希望自己此刻身在长沙,能为他献上一束青绿的稻秧。

    这些年,我身边也有多位受人尊崇的师友离世,此刻不想则已,一联想到这种“失去感”,就让我非常难过。微信上有一种不成文的礼仪,师友离去,缅怀伤心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往往会选择删掉他的微信号,就好像把鲜花置于绿叶折成的小船,再将之置于水中,注视着它缓缓随水而去,最终没于水中一样,是一场充满感情的精神意义上的送别。

    但我总也做不到,比如我好几次准备删掉一位老师,但看到微信上他骤然离世的那天下午,还在附近的一条老街上行走,充满着爱惜地注视着那里的一草一木,准备用手中的笔将此处的前世今生好好保留下来。我就会因为他有这样的生之眷恋而不知死亡将近感到特别难过,看到他的微信永远停留在那一天,永远定格于那条老街,以后的茫茫时空一片空白,仿佛我们活着的人已经往前走了好远好久,突然一回头,他还站在原处,成为远方茫茫雪地中的一个小黑点,我就忍不住长叹,觉得特别难受。

    这些年,年岁渐长,可我仍旧堪不破这个世间的生与死,不但没能更好地容纳这个世间的悲伤,仿佛更有意无意地逃避可能遇到的惨痛,朋友发给我的讣闻,我常常不知如何回复;闻说影院里有非常催泪的大片,我一定不会去看。不是冷血,而是我的共情能力实在让人心神俱疲地太强,别人悲伤十分,我往往会悲伤到十二分,多出来的那两分,特别挖心挠肺,多年以后,心里那些新新旧旧的伤口一摁,仍会渗出血珠。

    其实,我选修过一点心理学的皮毛,明白人心最是容易愈合不过。一个人施加于旁人的影响其实相当有限。就像你持烛照人,得是离你最近的人才能感染到那光芒。所以你病、你疼、乃至你离开人世,只有你的至亲至近之人才会为你摧折心肝;你感觉开心、温暖、胃口好想多吃一碗饭,这也是你至亲至近之人才能分享到的喜悦。所以我看那些新闻,孤独的老人渐渐由邻里看护赡养,感念每日里的热粥热饭,故离世之前决定以全副家产相赠,不再考虑终年在外忙碌而难得一见的子女。

    这我是相信的。因为此刻能够和他生命中那小小的光焰相映照的,就是和他天天见得着面、握得着手、给他端上一碗热饭、杯子里的热茶没有了再给他续上一点的好心人,而不是千山万水外的血亲——千山万水实在太远、太寒冷、太不可捉摸的渺茫了,有时我们生命的烛火实在太过微弱,照耀不到,也就对原本的亲人没有要求、不作他想了。

    闻说世上最后的告别有三种,我觉得挺有道理,一是我们呼吸停止的那刻,这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二是人们把我们下葬的那刻,这是我们作为一个社会单元与以往社会关系的告别;三是我们被所有人忘怀的那刻,这下,流沙抹去,世上真的再没有我们的痕迹了。大多数人往往消逝于前两种告别,所以千载而下,渊明和鲁迅同样感叹“向来相送,各还其家”,并认为这是一种世间恒常。而第三种情况中,最令人欣慰的莫过于多年以后,有那么一两个曾爱过你的人,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想起你来,眼角不由得涌起一两朵泪花,仍在心里默念你的名字,这已经算是普通人能得到的很令人唏嘘的深厚情谊了。

    而人生命的长度,其实包括我们生前的作为和身后人们对我们的惦念。那怎样让我们能够更长久地被他人所记得、更长久地存于这世间?我相信,一个人手里所持的烛火越明亮、越盛大、越能照耀自己和他人,那么身前身后感念他、记住他的人就越多,甚至在他离开这个人世后,那精神如烛焰,仍不会熄灭,人们会长久地围拢在周围,继续吸取前行的力量,甚至向其中投入更多的燃料,让它越加明亮,然后自己再甘愿成为这薪火的传递者。这就是生命流向永恒处。

    就像袁隆平院士,虽然我有幸和他处于同一时空中,却遗憾素未谋面,但是我每一天端起的每一碗米饭,都是在受着他的恩惠。推而广之,人只要食三餐,碗里只要有米饭,谁又会忘记他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袁老其实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已经如春风细雨,化于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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