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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著有《为女权一辩》的理论写作,英国现代女性主义奠基人、哲学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也是一名作家、小说家。她的小说基于个人经验而展开对于女性生存困境,女性与家庭亲人关系的探索。在她的文学世界里,我们可以窥见另一个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她更加感性,不回避她的困惑与感伤,呈现出一个真实人的状态,而非一尊神圣不可亲近的女性主义偶像。
■ 谢鹏
作为英国女性主义先驱、哲学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论著、论文已为人们熟悉。她强调女性理性能力的培育,强调教育对于女性地位改善的重要性;她关注、思考法国大革命,敢于与埃德蒙·伯克同时代有影响力的男性政治哲学家辩论。在她的阅读经验里,读书不是消遣,而是“专注于需要理解力的著作”;她认为婚姻的基础应该是友谊与尊重,而不是爱情,这使得她对于爱情婚姻有种异乎常人的冷峻。
但是这位18世纪“执笔的亚马逊女战士”又何尝能彻底摆脱理性与情感的两难?除了《为女权一辩》这样的理论书写,她也是作家、小说家。她的小说基于个人经验而展开对于女性生存困境,女性与家庭亲人关系的探索。在这些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窥见另一个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她更加感性真实,而非咄咄逼人的理论家;她也不避讳她的困惑、感伤,呈现出一个真实的人的状态,而非一尊神圣不可亲近的女性主义偶像。
鉴于国内还没有出版她的自传体小说《玛丽:一本小说》,我们只能从《漫长的旅行:瑞典挪威和丹麦短居书简》(中信出版社2020年1月版)这本书信散文集来理解这位女性主义哲学家的情感与文学世界。
重估女性主义先驱的男性依恋
独立,永远成为照顾者,而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人,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是她母亲、弟弟妹妹、朋友范妮无可争议的守护者。她照顾病危的母亲直到她离世;她送一个妹妹去巴黎,供她两年的生活;她把弟弟送入海军学习,试图解决父亲的事务,照顾已故女友的遗孤。哪怕自身陷入莫大的经济困境,需要付出巨大的劳作。甚至在与依姆林的爱情关系里,她也努力尝试独自承担,主动拒绝了依姆林的求婚。
的确,依姆林的始乱终弃,移情别恋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她曾为此两次选择自杀,这成为后人评价作为女性主义先驱的玛丽言行不一争议之处。评论者似乎容不得半点作为先驱的女性主义者对于男性的依恋、依赖。伤痛终究是伤痛,任何强大的个体也无法完全释然。玛丽并不回避情变对于她的伤害。但我认为,依姆林的情感背叛也许不是玛丽表现出脆弱的根本所在,玛丽本人也许更需要的是那个从整体上压制女性的社会的一种认同,而这种被认同感是任何男人女人一种深刻的精神需求。
在求认同的精神需求上,玛丽还没有走出早期自由女性主义者的思想领地,信奉“人们具有同等的理性潜能的假设,主张人人生而平等”,因而在实践中,她也在乎他人(包括男性情侣)与正统社会的接纳,她还没有发展到差异女性主义者、文化女性主义对女性自身独特性的自足认知。
玛丽真正匮乏的不是爱人(男性)欲望的、情爱的认同,在后续的信件中,读者可以清晰地感触到玛丽情感上对自己近乎苛刻的理性。像她这样的女子,在18世纪后半叶注定只是孤独的存在。换个角度,应是情郎依姆林还无法真正追赶、欣赏玛丽的独特价值。在智慧与人性的优雅上,依姆林未必能与玛丽媲美。也许至今,仍没有多少男性可以接受女性恋人对自己理性、透彻的评价,甚而依然坚定地爱着这样善于思考的女友。这不是玛丽脆弱的问题,而是男性需要自我审视的问题。如果定要说玛丽有对男性与爱情的依恋、妥协,这是时代的局限,而非沃斯通克拉夫特个人的局限。
她已然独立,甚至独立到令所有男性敬畏。18世纪,孤身一个女子,带着孩子,在还未开化的北欧大陆旅行,随时面临不可知的危险,其行为本身就令人惊叹。
每一个玛丽都是那个玛丽
玛丽是一个常见的女孩名字。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第二个孩子也叫玛丽,后来成为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妻子,写出了非同寻常令人不安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当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有着那个时代其他玛丽鲜有的自决独立和求知欲。正如有人评价与玛丽同时代的女哲学家凯瑟琳·麦考利,“她追求的是桂冠,而其他女性追求的是花朵。”玛丽的追求与人生与众不同。
但玛丽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无法克服那个时代加诸身上的所有枷锁和痕迹,即便她奋力反抗,依然会想象男性的垂怜和爱慰。所以在她的小说《玛丽,一个故事》和《玛利亚:或女人之委屈》中,才会探讨有趣的“情感悖论”。“她的女主人公一方面强烈地反抗男性主宰和男性暴力,但另一方面却依然梦想着父爱般的呵护。她既同情终成牺牲品的母亲,又对她充满怨恨……最终,在经历一系列失败后,玛丽决定为他人而活,做一个本分的‘有女人味’的女人。”这本直接取材于她个人经历的故事,实际上揭示了沃斯通克拉夫特自己所面临的两难处境。
玛丽坚持认为,“理性是公民资格的基础,理性包含着克服或控制爱情与热情的能力。”但这并不能成为人们质疑她小说创作与个人情感实践中复杂表现的理由。那是关乎人性中理性与情感的永恒较量,理念与实践无法严密咬合的错位。每一种较量和错位都是一个动态发展中人的不同面貌。人不是一个生而成型的凝固符号,玛丽也不是一个只能贴理性标签的女性主义者。
这本书,出版商将它列为“多喜北欧”系列图书,将其作为推广北欧——瑞典挪威冰岛风情的文化书,辅以精美的地图和风光明信片。玛丽的文字驾驭能力和感受力是异常优秀的。书中,她对北欧诸国奇异的自然风光,游历国的人情世故,她都表现出卓越的观察力,以精准的文字传达其神韵。
同样为小说家,后来成为沃斯通克拉夫特丈夫的威廉·戈德温评价《漫长的旅行》:“她讲述了她的悲伤,让我们充满了忧郁,并为之动容。”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的罗伯特·骚塞也说,玛丽的北欧来信,让他“爱上了那里寒冷的气候、霜冻和白雪,以及那北方的月光”。
而在我看来,这本书是了解女性主义理论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另外一面稀有而令人期盼的阅读新资源。我更愿意从这样的视角,而非满足旅行休闲读物的需要,向朋友们推荐这本精致而真诚的书。
(作者单位:湖南女子学院文学院)